“让他扎营?”弘化迟疑了一瞬,朝着李清月的脸上看去。
在这个已然长成了个成年将领模样的堂侄女脸上,弘化很难看出任何一点犹豫之色。
她说出这个决定,也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笃定估量。
不过有些话,该说还是要再说一下的,“安定,你得知道,纵容敌方发展起来,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
弘化就对此深有体会。
吐谷浑在和吐蕃的历年交战中,都因为势贫的缘故落在下风,明明早先吐蕃因为远程进犯,优势还没有那样明显,可在他们夺下白兰羌这块驻地之后,对于吐谷浑的威胁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
这让她愈发确定,若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做到先发制人。
也正因为如此,在慕容诺曷钵死后,她能这样快在吐谷浑王帐之地,做出这等果决主动的反击。
她一边领着安定带来的军队前往青海湖一带驻扎,一边继续劝道:“不错,钦陵赞卓的过往履历里,可能并没有打过那么多的防守战,但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事天才,这几年间他在吐蕃腹地的战绩也相当惊人,倘若让他手握这处要冲,很可能就是给了他带领那十余万吐蕃大军打出持久战的机会。”
“中原境内……目前能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吗?”
弘化觉得,这份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何况既然唐军先到了,若不做些什么来放大这份优势,难道不是浪费了安定在朝堂之上的请战吗?
“这些我都知道。”李清月回道,“可劫道之战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一来,就像您之前说的那样,此次吐蕃出动的很可能逾十二万人,甚至让吐谷浑这边要想派遣斥候探路都没那么容易,远非当年的两万援军可比,要如何让这场劫道之战变成我方的袭掠破敌,而不是对方的绝地反击,实在很是不易。”
“二来……”她伸手指了指后方陆续跟上的兵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姑母,您忘了吗?当年支援吐谷浑的那批兵卒,除却本就是益州遴选出的精兵之外,还经历了翻越雪山的跋涉。”
李清月语气沉沉:“虽然我绝不愿意让士卒再经历一次那等可能闭上眼睛就再也无法醒来的灾难,但是你我都必须承认,那个翻越雪岭的过程,本就是一场残酷的淘汰赛。”
府兵之中身体素质欠佳,或者无法适应高原气候的,早就已经被用一种生死裁决的方式给判定了出局,根本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但现在的这批府兵不是的。
他们是在安定公主的带领下,从渭水河谷进入陇右,一点点攀升所处的高度,抵达高原之上。这其间虽然行军速度不慢,但因为军伍庞大、补给充足的缘故,并不会出现当年的情况。
所以真正的挑战,是从他们自鄯州抵达吐谷浑的那一刻开始的!
弘化仔细端详了一番随行士卒的面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次援兵人数虽多,但若起精锐程度,确实不
如当年。
大概是遭受了高原反应的缘故,这些士卒之中不乏面部浮肿,身体乏力的存在,还有几个已被随行的医官给从搀扶转为抬入营地之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带领众医官的那个家伙,就气质上来说,和吐谷浑隶属于王帐的医官大不相同……
但这当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东西。
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之前有过交替在西海都护府驻守的经历,但就算如此,也不足以在顷刻间恢复到巅峰的作战体力,你要让这样的一群人去打一场劫道之战,恐怕非但不能给钦陵赞卓以迎头痛击,还要给对方送一份战功。”
“那你是如何计划的?”弘化已快速接受了这个现实,转而问道。
李清月回她:“起码在这半个月内,我会让人遵照医官嘱托,将士卒的饮食调整到更适宜于高强度作战的状态,让他们完全能够承载迎战吐蕃的环境,此外——”
“我有意让他们往返于日月山和华石山之间,分别充当进攻与防守方,以便适应藏原之上的地形与交战。”
弘化估量了一番:“这个时间,恐怕又得将近一个月?”
“不错。”李清月回道,“唯有如此,我看他们才能以全盛面貌迎战吐蕃。”
弘化摇头:“可我总觉得,你的安排没那么简单。”
李清月挑眉:“为何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你早年间作战得胜的种种表现,都已让人有了一番固有印象吧,不过……”弘化回她,“你现在拿出来的理由,也能说服我。”
虽然让士卒尽数适应高原,用山上山下交战来进一步磨砺体力,确实需要消耗不短的时间,但如此规模的交战在即,这份谨慎显然很有必要。
弘化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李清月笑着回道:“这有什么当不当讲的,我虽是迎战吐蕃的主帅,但你这位吐谷浑王太后,才是此地的东道主,既有想法便说来好了。”
早年间弘化公主还说自己并不擅长军事布置,在对吐谷浑的戍防上大多还是听取裴行俭的建议,可人总是会转变的,这几年间有所成长的,显然并不只是李清月而已。
弘化道:“我在想,虽说唐军主力不能自中道拦截吐蕃大军,但若全然不对吐蕃大军做出限制,只希望能先行固守等待大唐援军,又显然不是我、敛臂还有裴长史的脾性。”
所以,当钦陵赞卓的兵马自牦牛河上游而来,向东挺进的时候,吐谷浑和西海都护府必然会尝试拦截住对方的脚步。
这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情况。
李清月目光一动,当即发问:“自钦陵赞卓所在的悉诺罗驿,到柏海沿途,有几处适合于埋伏作战的地方?”
弘化没有犹豫地答道:“如果是早前,应该有三处,牦牛河的河曲之地,再往东的紫山一带,还有柏海之前的星宿川河源之地。”
“但是这个季节第一处
应当不成,星宿川又距离柏海太近……”李清月沉吟须臾做出了判断,“劳驾姑母将我到来的消息告知敛臂女王,我有一项任务,想拜托她来做。”
“此外,还请您在约莫一个月后往白兰羌、党项羌各方送信,告知唐军已然到达的消息,防备他们在吐蕃大军抵达之时,做出倒戈之举。”
“薛将军,”李清月朝着不远处的薛仁贵喊道,见人已快速走到了她的近前,她方才继续说道,“请薛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前往西海都护,协助裴将军调度安西兵马进入藏原。”
上一次前来此地的时候,薛仁贵和裴行俭有过往来,配合起来应当要容易些。
至于这些士卒在日月山与华石山的训练,就交给卓云和高侃了。
“那我呢?”李素筠忍不住问道。
许是因为此前都不曾参与到此等规模的作战之中,要李清月看来,她现在简直像是个终于挣脱牢笼束缚的野马,虽然没折腾出什么太过激进的动作,却怎么看都像是要在此地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你一个任务,先带着一部分士卒和辎重往西走,在途经的大非岭上修建营寨,以备随后的辎重运输。”
李素筠当即领命而去,也将此次随军的辽东工匠给一并带上了。
李清月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感慨,“真是有够着急的。”
但或许她喜欢的,正是这份为给自己争一条前路的着急。
当她转头朝着队伍之中回望的时候,已见同行的义阳公主将太史局的风相乌给搬了出来,开始组建观望气象的临时驻地,而暂时还未有任务在身的文成公主,则已干脆带人投入到了医官的队伍中。
毕竟,对于一度在吐蕃住了二十多年的文成公主来说,要如何让人尽快适应高原气候,她当然很有话语权。
眼见此景,饶是庞大的队伍仍在缓缓推进,让人必须考量这其中的种种短板,不能如同当年的支援一般随意放手一搏,李清月也觉心中自有一番底气迎接随后的种种战事变化。
现在就看,同样主持十万人生死的钦陵赞卓,到底会拿出何种表现了!
……
这位前吐蕃大相的次子,或许当真能算是个当世罕见的作战奇才。
当越过吐蕃腹地四如与孙波如之间的雪域屏障、抵达悉诺罗驿后,他又在此地多募集了三万兵马,连带着后方运载军粮的人手之外合计十五万之众。
这支对于吐蕃来说近乎于倾巢而出的队伍,被握在他的手中。然而在他举目朝着东方远眺之际,居然并未被这数年间的报仇执念冲击到心神动荡,连带着吐蕃境内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也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唯独剩下在面前的,就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成则为王,败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这支庞大的队伍在希诺罗驿停留了小半月的时间,在察觉到藏原之上的气候稍有回暖趋势的时候,他便下达了继续进军的号令。
钦陵赞卓很清楚,若是动兵太晚,很有可能会招来吐谷浑更为顽固的抵抗,最好是赶在各方部落都正为新年放牧做出筹备的时候,直逼对方的面前。
“你们说大帅是不是太过小心了?”当这支顺着牦牛河而下的队伍再一次在暮色降临前驻扎的时候,守营的士卒忍不住朝着同僚抱怨道。
另一人回道:“大帅应当是自有自己的道理吧,我们只需听令行事就是了,何况咱们进发的速度也不慢,又不是在被后勤辎重拖累。你说是吧?”
先前说话的士卒抓了抓头发:“你要这么说的话,倒也并没有错。”
不过这一次的出兵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以往吐蕃进犯吐谷浑之时,大多是先以精兵快马开道,在前线打出一片阵地,等待后方人手齐聚,偏偏这一次,宁可首尾呼应连缀,也绝不让前军深入过远。
倒是前军哨骑分布得尤其之远,以确保能够及时发现吐谷浑与西海唐军的探子。
不仅如此,当夜间扎营之时,专门经过一番遴选而挑拣出来的作战士卒会驻扎在一批批营地的外侧,谨防出现夜间袭营之事。就连,此次作战行军之中的规则,也一改早前的完全以勇武为先……
若非钦陵赞卓在赞悉若坐上大相的位置后,在兄长的支持下数年担任主帅作战,这些士卒大多对他的能力有所熟悉,大概绝不会愿意被这些规则所束缚。
可从紫山之上往下望去的一双眼睛看来,吐蕃的进军部队堪称多而不乱,有点像……
“像是大唐的队伍了。”敛臂女王语气肃然地评价。
但凡给钦陵赞卓手头的兵马削减一半,他可能都要将自己的进军速度再加快一点,偏偏现在有此等规模,让他完全有这个资本去尝试稳扎稳打的办法。
何况,吐蕃的军功制度虽然激励了那些士卒能够拼尽全力、勇武作战,也让他们一旦面临溃败的时候容易被敌人抓住机会全歼。
钦陵赞卓显然就是吸取了他父亲的战败教训,这才有了今日的表现。
“那这不是放弃了他们吐蕃的优势?”身旁的女将问道。
敛臂女王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那你怎么知道,他这不是不动如山,动则如火呢?”
她转头吩咐道:“明日清晨发兵试探试探他们,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是。”
目送着手下的将领领命而去,敛臂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当年她遵从母亲的命令,听从安定公主的命令进攻吐蕃,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她已变了个身份,也早不像当年一般凡事还有些懵懂莽撞,只能在接到一条条明确的指令之时才能够有所行动。
如今的她——
不会让安定公主失望的。
若不能带来足够的情报回去,她可没这个脸面来上一出故友重逢。
在次日的清晨,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连天光都还有大半带着墨色的时候,一列早已等在紫山之下众龙驿的兵马迅疾出兵。
顺着牦牛河,或者说是通天河的吐蕃兵马刚刚在前一日全数渡过了藤桥,成功抵达河流对岸,对于此次进军愈发多了几分信心。
所以就算有钦陵赞卓发出的提醒,对于这十几万人中的绝大部分来说,不至遭到敌方的半渡而击,自然是个合该放松休息一阵的好时候。
可对东女国的将士来说,她们宁可放弃火烧藤桥的机会,等的就是这里!
吐蕃一处营地外的火把忽然被风吹动了一刹。
在这气流的变化发生之后的须臾间,整片山前旷原之上便响起了一阵轰鸣一般的马蹄声。
而仅仅是很短的一瞬,那马蹄声就已到了营地之外。仿佛这还未分明的天穹之下,这支队伍便是如同鬼魅一般杀出的。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吐蕃士卒设立起的营寨在那些具装甲骑持以长斧的冲撞之下,几乎未能做到多大的拦阻效果。
若非钦陵赞卓在早前的安排调度,让此地戍守在外的吐蕃精兵始终在清醒地进行轮换,也快速以步兵持长刀备战,在这交战的第一时间,吐蕃大军遭到的伤亡还会更加严重。
借着营中的火光,敛臂目光如电地朝着被她卡在马侧的那把长刀看去,敏锐地意识到,这把武器的精良程度并不简单。
除了大唐之外,周边小国与部落里,武器最为精良的当属突厥,甚至一度被人给出了个“锻奴”的称呼,随后就是吐蕃。
可在得到大唐武器支援的东女国利器面前,这一批形制效仿陌刀的武器,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意思。
是吐蕃内部的武器锻造技艺又有了长进,还是吐蕃自西边的大食交易得到了一批武器?
在这仓促之间,敛臂无法做出一个判断。
她能做的,是将这支长刀带回去交给安定。
也在今日的袭营之中,获得更多的消息。
而现在最为要紧的,就是那位主帅的反应!
没人会想到东女国的女王居然还如当年一般,胆敢以身先士卒的方式杀入敌营之中。
这些吐蕃士卒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位为盔甲覆盖的女将军一刀砍去了面前敌军的首级,而后下达了继续强攻的指令。
这些愈战愈勇且兵强马壮的东女国女兵,随即对面前的拦截阵线,发出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只是,面前的这座绵亘数里的吐蕃大营,好像仍旧像是一个耸立在面前的庞然大物。
就算在这一角爆发出了异常激烈的战斗,也依然有着后方的一道道坚固屏障,在死守着这一方的底线。
“传讯各营,如有营啸,即刻以叛贼论处。应战!”钦陵赞卓闻讯快速起身披挂,也随即对着周遭的亲卫下达了号令。
深谙将军脾性的另外一支亲卫已将他的战马带到了营前。
他翻身上马,侧耳倾听了一阵外头的动静后,当即毫不犹豫地带队纵马,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这些亲卫固然心中存有疑惑,也丝毫没有犹豫地跟了上去。
哪怕他们此刻前去的方向并不是敌方来袭的那头(),而是粮车停放的方向。
提刀领队彻底杀穿了其中一部驻地的敛臂朝着火把通明的方向望去?()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咬了咬牙,不得不下达了撤兵的指令。
于是当日光重新照耀在这片遭遇了袭击的营地之上时,无论是撤走的一方,还是遭遇袭击的一方,好像都显得过于有条不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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