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爆破炸雷之声,让钦陵赞卓本已脱口而出的“发生了何事”都被完全淹没在了下面。
眼前场景的变化也已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啊。
暴雨之中,本不该还有火能够点燃,可这如同从地底迸溅出来的烈火却好像根本无惧于雨水的浇淋,反而在这令人惊惧的响动之中,直接撕开了雨幕。
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伸出,意图粉碎盘踞于此的吐蕃大军。
而在这等伟力面前,人力简直就是最为渺小的存在。
火光先短暂地停息了一瞬。
可耳朵里残存的轰鸣之声还让钦陵赞卓无法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地动之雷到底有没有结束。
又好像在这天地昏昏之中,还有未散的雷音在远处响起。
恰逢此刻,复有一道电光划破了天穹。
一时之间,整片营地之中奔走惊起的吐蕃士卒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惨白的电光中,他们也和自己的主帅一般,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场毫无怜悯之心的雨水拍打在这一张张仓皇惊惧的面容上,直到有一个声音先一步在雷鸣的间隙喷发而出——
“天罚!”
“这是天罚到了!”
“……”
一名士卒衣上带火急奔两步,匆匆在地上打了滚,将其熄灭了下去,可当他抬头的时候,附近的士卒都能看到,在他面上灼红的创伤却显然没有消退下去,还在淌血而下。
那正是方才自他脚下爆发出来的动静造成的结果。
众人朝着那响动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下方正有一个深洞,还在往外冒出着白烟,仿佛在底下还藏匿着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是了,这若不是天罚,还有什么叫做天罚?
“天神降怒了!”那士卒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挣扎着爬起,朝着远处奔逃而去,口中叫嚷着有些模糊的话。
“是天神降怒了。”
这个声音很快被闪电之后接续的天雷响动给覆盖了下去。
但钦陵赞卓可以确定,在随后又有一阵地雷翻腾的爆鸣之后,这个“天罚”的惊呼不仅没有被压制下去,反而在瞬息之间变成了营中士卒的共鸣。
他顾不上去想这到底是因何而起,也顾不上自己此前中箭所带来的伤势,连忙起身朝外走去,登上了城中望楼,“传讯诸营,严禁慌乱奔走引发营啸。”
“还有,让他们闭嘴!”
然而这等远远超过了人想象的动静,又如何能够被轻易遏止下去。
先一步中断他这话的,是营中又一处炸响。
而远处重新作响的地动,简直像是在从他所在的乌海大营朝着西面的柏海不断传递。也让他无法确定,在这出“天罚”面前,他们吐蕃真正遭逢的灾劫损失到底有多少。
雨幕阻碍了他的能见度,让附近士卒的
惊惧声音纠缠在他的耳中,变成了一种他从未在营地中听到过的响动。
“快去!”他喊道。
他将话说得无比果决,可从跋地设的神色中,钦陵赞卓隐约窥见了几分自己此刻的声嘶力竭,与一种自己都难以遏制的惊惧。
对方的表现,很可能就是他脸上的真实写照。
但很显然,他所面临的危局,还远远不到开始的时候。
几乎就是在他发出这两个字的下一刻,最开始发出雷鸣的临近城墙之地,忽然又爆发出了另外一阵动静。
这一道惊雷竟仿佛真是自天穹之上劈落下来的。
只因它发出的声音,远比上一次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随着炸雷让人头脑一片空白的轰鸣,在钦陵赞卓的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速度。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片火海。
城墙之下本已被先炸开了一片的营防屏障,被气浪掀飞而起。
土石在雨水的覆压之中也一并逆行升空。
再接下来,是原本稳固的城墙,在连续数次的雷火齐鸣之下,像是被掘根掏底的打击给彻底击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垮塌了下去。
……
直到——
吐蕃兵马面前的防卫,都被这只神灵之手揭了开来。
但坍圮的城墙之上,犹在落下的暴雨显然无法成为一道新的幕帘。
也就是在那城墙之后,已出现了另外的响动。
钦陵赞卓一把握紧了望楼的扶栏,也不知是为了稳定住自己的身形,还是为了强行平复下自己过分惊骇的思绪。
“唐军——唐军来了!”
那是一名吐蕃士卒发出的最后声音,但下一刻就被中断在了喉咙口。
唐军也确实到了。
就算雨幕与水汽让人很难看到更远的地方,钦陵赞卓也觉自己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先行越过城墙的唐军骑兵横扫而起的一刀,直接夺去了那士卒的性命,也宣告了唐军在此时的袭营。
而后,便是一列整装齐备的骑兵自城墙的豁口杀入了城中,伴随着一阵森冷的箭雨直取城墙之前的守军。
到了此刻,钦陵赞卓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此前听到的雷鸣之中,应当还有唐军骑兵浩荡袭来造成的动静。
可在营中鸣雷大作的时候,谁还能有此心情去留意唐军的袭城举动。
原本还留守在城墙之上的吐蕃士卒都匆匆跳下了城墙,以求寻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好为自己提供庇护,却何曾料到,唐军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契机,发起了对他们的进攻。
然而他们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
“大帅……”跋地设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走,不能在城中作战!尽快会合柏海大营的兵马。”钦陵赞卓当即做出了决断。
唐军铁蹄近在咫尺,让他没有一点犹豫的时间。
这些冲破了城墙而来的敌军,来
得当真好是时候,根本无法及时在城中调动起多少有效的拦截。
这乌海城作为唐蕃要道上的城池,也与中原城池的模样大不相同。
它比起城市,更像是外有城墙的军营,所以在被敌军攻破城墙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
倘若能够及时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挽回的机会。
毕竟,他们在此地的还有将近十万人。
就算这其中不是人人都能拿上兵器作战,放在两军对垒中,也能凭借着人数,变成一道有力的屏障。
但再如何果决,当他疾步冲下望楼,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他也不觉被心火烧灼得胸中疼痛,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不是后背的伤口一直贯穿到了前胸。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怀疑,这天雷落地的神罚,是否正是出自那位大唐公主的手笔。
就像吐蕃天命归于赞普的悉勃野家族,让他父亲当年纵然大权在握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会因苛待天神后裔而招来致命的危险——
大唐的皇室子弟也自有天命所钟。
而就像吐蕃与象雄的争端,最终以前者的胜利告终,后者的天神信仰最终退避隐没一般,在唐蕃之间,作为正统的神祇,只会有一位而已。
但当他带着亲卫疾奔出城的那一刻,他又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天雷地雷,而是其他的东西。
唐军在大非岭中的交战里拿出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初到此地,完全有可能提前做出了更多的布置。
偏偏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不曾找出一个能与此等“天罚”相提并论的东西!
他的士卒们也没见过。
他们唯独见识过的,是那随后的一阵隆隆声。
跋地设惊道:“大帅,这不是雷声。”
用不着他提醒,钦陵赞卓已经听出了这一点。
那是……鼓声。
全军进击的鼓声!
比起当日在大非岭中唐军发起进攻前的响箭升空,比起那一轮弓弩齐射前的哨声刺耳,这道震动而鸣的鼓声,显然要与此刻各方催动的马蹄声和士卒行进的脚步声要更为契合,却也更让本就因地雷炸响而失去理智的吐蕃士卒陷入了新的恐慌之中。
“这必然是唐军招来的东西了。”
——这几乎是见到“地动”的吐蕃士卒统一的认知。
在吐蕃军营遭到这样一出匪夷所思打击的同时,唐军整装备战的何止是那最先冲入城墙之内的精锐骑兵,还有早已抵达乌海的那四万精兵,和随后会合而来的人手。
他们甚至在第一道天雷发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列队,做出了随时发兵的准备。
那接连数十道炸雷对于吐蕃来说,是天罚毫不留情地掉在了他们的面前,对于唐军来说,却是让他们进发作战的信号。
这些大唐府兵并不知道,在他们被阿史那将军和高将军带领着在赤岭上训练作战的同时,还有另外一部分士卒在公主亲卫的带领下,在柏海
与乌海之下将此次携带的所有炸药全给埋了下去。
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这些炸药被尽可能地集中在了乌海这头,避开大河发源地。又为了避免藏原之上的落雨会让炸药失去效力,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在其上方铺设了数层防火布。
他们只知道,安定公主已提前告知了他们,不必对于今日的异常情况有任何一点恐惧,而只需要知道,这是他们彻底击败面前这路吐蕃兵马最好的时机。
毕竟,钦陵赞卓想到了查验这几处大营与城池的外围防守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其实在营地的地底。
而当他忽略掉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迎来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
“有点可惜啊,居然没直接将他给炸死。”李清月听到士卒来报的吐蕃兵马调度,不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是这位吐蕃主帅刚好踩在了埋藏炸药据点的正上方,直接被炸死带走,只怕吐蕃大军的士气还能迎来另一轮土崩瓦解,而不像是现在,还能有人做出反应。
不过想想这等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她就最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出自刘神威数年改良的炸药已能用于开山炸矿,但在暴雨天气下的破坏力势必会大打折扣,也为了确保能起到最重要的那个效果,大多布置在了城墙下方,和两处大营中间的接续地带,很难直接威胁到钦陵赞卓的性命。
但今日的表现,已足够让人感到惊喜了。
在李清月最开始的计划里,这炸药的引爆确实该当是在合适时机下,对于吐蕃军心的一次摧毁,却也不曾如此清晰地规划出这样的一幕。
多亏义阳公主的提醒,这天时在我,在雷暴骤雨的天气里,方有了最为直观的体验。
还有什么要比天雷引动地雷更加顺理成章呢?
“这话若不是由你来说,恐怕要被人说成是个狂妄之徒。”弘化公主出声打趣道,“让吐蕃这位大帅像是他父亲一般被逼迫到绝路之上,已是举世惊闻的战绩了。”
“说起来,若非我已提前自你这里知道了刘神威和他带来的炸药,身处藏原这么多年,被此地的风俗耳濡目染,我可能也要为之失态。”
看看这些士卒的表现好了。
在鼓声大作的全军进击之中,此刻的暴雨如注根本不能阻拦住他们作战的热情,只差没喊出大将军有神灵相助这样的口号。
如果说之前安定和宣城的换将,让吐蕃主帅亲自送上门来,已让这些士卒中头一次跟从安定公主作战的,感觉到了一种主帅运筹帷幄的可靠,那么今日的这一战中,他们便只有一种想法了。
在这样的敌弱我强优势面前,他们若还不能将吐蕃众人给擒拿斩获,又如何能够对得起主帅的一番谋划。
在收回了对安定公主奉若神明的敬仰目光后,那一道道饱含战意的眼神,已落在了前方那些仓促集合的吐蕃士卒身上。
而眼见士卒穿越雨幕,发出动地的冲营破阵之声,耳闻进
发的擂鼓之声也为激昂战意所感染,变得一声高过一声,李清月也觉自己的心绪激荡,难以为言语所形容。
她抬手,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姑母,何必再管这开场的助阵呢,不如看看吐蕃大军的末路吧。”
她又旋即扬声,用附近之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呼:“今日天罗地网,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有功者当赏!”
“走!”
战马疾驰而出,后方的精兵也不甘落后地紧追上来。
劲风将雨水直往人脸上拍打,险些看不清前方的画面,饶是有盔甲的阻拦,也觉沉重的雨水正在增加身上的负累。
但对于唐军来说,今日雷雨既是喜雨,便谈不上什么负累之说。
一把长刀奋力砍向了面前的吐蕃士卒。
或许是因为被先前的地动雷鸣吓破了胆的缘故,那吐蕃士卒的反应比起早前慢上了许多。
或许在他的眼中,面前的唐军好像都已变成了从雨幕之中窜出的天神,连带着手中的长兵也变成了神器利刃。
可在这等性命相博的交战中,他的这阵犹豫格外致命。
刀光晦暗却锋利得惊人,也变成了他在生命最后看到的东西。
雨水很快将这把被拔出的长刀上的血色给冲刷了下去,与这唐军士卒脸上毫无消减的战意相互映照,直冲下一名士卒而去。
而在这一刻,对于这刚刚解决了一名对手的唐军士卒来说,他想要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边所拥有的天时地利,还有在安定公主这位主将手底下从不需要担心被错漏的战功。
虽然眼下对这些负责记录战功的人来说真不是个好天气,但在那名吐蕃士卒倒下的同时,在大唐这边的队伍里,还是有人从腰间翻找到了那根对应的绳索,快速地往上面打了个绳结,将这个人头战功给记录了下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其余士卒又怎能不继续卖力地往前。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