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父亲还是与往日一样温和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面前后,他将那只锦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将其塞进了外衣之内,让其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尽快将她送走。”这话是赞悉若对着同在书房之中的亲卫说的。“庄园被攻破的时候你就带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去办。”
再如何看起来从容,突然遭到这样的突变,这位吐蕃大相的语速也不免快了起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只救她一个,实在是……倘若我们之中还有谁能活命的话,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他终究还是对这个当了数年吉祥物的赞普少了几l分预估,没想到对方没传承到松赞干布开拓进取的战略眼光,却传承到了对方的清除威胁手段!
更没想到,在大唐兵马入境的时候,他居然会选择先解决“内患”!
唐军来得太快,芒松芒赞做出的抉择也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动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于在庄园被围的时候,赞悉若唯独能做的,就是将女儿送走。
她太年幼了,还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又只是个女孩,总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松芒赞要将一个个幸存者都给盘查过去,确保噶尔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绝,也很有可能会略过她去,让她成为唯一的一个漏网之鱼。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达玛氏觉得自己心中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却在听到外头的动静后知道,很多话在此时都不必再多说了,只问:“您打算将她送去何处,总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死前知晓吧。”
赞悉若的目光有短暂地望向了逻些城的方向,又在转回到暮色里的噶尔庄园时放空了须臾,“长安。”
“什么?”
“我想让她去长安。”
“你知道吗?”赞悉若自嘲一笑,“在刚接到钦陵战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军一点实力,让他们没有这个继续进犯的余力,或者他为什么不能战死在军中,起码也不会被赞普找到一个污蔑我与钦陵里应外合的机会。但我又很清楚,这些事情根本
不能怪我弟弟。”
钦陵赞卓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败了这一场,不过是因为大唐的主帅比他更强罢了。
他更不能因为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怪责钦陵,因为提出这个理由、发起对噶尔家族清算的,是他们的赞普。
“我反而应该庆幸他还活着,就算是以敌军俘虏的身份被送去长安,起码也能苟延残喘续命,或许还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照看好我的女儿。”
达玛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有两封信。”
“因为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位安定公主的。”赞悉若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外面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和我有着杀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会让我觉得,要比赞普可靠得多。”
禁军来袭的时候,他才终于想到了在收到军报之时的那一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势之中,对于芒松芒赞而言,是冰释前嫌联手抗敌,趁机让自己的威望压过噶尔家族,抓住收回权力的契机,还是干脆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患,直接灭族以定军心,好像真没有那么难选择。
就算天命所归、白石为盟的特殊地位,让噶尔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赞普的位置,但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原本就没有那么温吞和谐。
若芒松芒赞真的选择了后者也不足为奇。
想必他是不会管此事会引发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铲除掉这个对他来说的大敌,他就能过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钦陵赞卓统兵落败,噶尔家族戍防势力不足,正是对他来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这庄园封地之中的两千多人里,真正能够拿得起兵器的,不过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称之为精锐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这样的一支队伍,或许能在赞普巡幸南木节林这样的王室庄园时做出刺杀举动,却绝无一点机会突破布达拉宫的防守,也自然不会是王室精锐的对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会儿,将庄园中没有参战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视听。”
万一还有机会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发觉她好像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在眼睛里含着一抹泪光,却最终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走!”
在他耽搁在书房中写信的时间里,那些进攻庄园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
连赞普都说,这是吐蕃国难当头的要紧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有通敌卖国嫌疑的人继续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庄园之外因暮色转暗而燃烧起来的火把,压过了噶尔家族封地内点起的明灯,这份强弱有别之势,也在第一处围墙被撞塌的那一刻,变成了再无可挽回的东西。
怀抱江央的亲随随同其他逃难而出的人一并纵马疾驰而出,但他所骑乘的那匹正是赞悉若自己的坐骑,很快将其他人都给甩在了后头。
坐在这匹如风一般疾驰的马匹上,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唯独能做的
,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朝着后头看去。
在她的视线中,正见冲天的大火燃烧在了庄园之中。
饶是她还不知道到底何为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没有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几l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个因为纸张折叠在内而有些坚硬的锦囊,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不要在此时哭出来。
也或许,她已经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在噶尔家族庄园被攻破的时候,她那个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亲身披甲胄策马而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他不曾叛国,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也没有看到,随后的数日掀起的检举寻人浪潮,让她的那些兄长、叔伯、还有其他逃出庄园的兄弟都被一个个找出来,砍下了头颅。
更因为父亲的亲随先带着她绕路小勃律,并未经过唐古拉山口这个吐蕃戍防重地,便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朝着前方的城关遥遥看去。
花边红旗,红色吉祥旗——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红色狮子旗——这是约如。
黑色白心旗,鹏鸟黄斑旗——这是叶如。
白狮悬天旗,黑色吉祥旗——这是如拉。
卫藏四如军旗俱到,让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关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铁牢关卡,要将所有抵达它面前的人都给拦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头的军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映衬着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种说不出血气纵横。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测。
她拨马回头,行到了钦陵赞卓的囚车边上,将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他的面前,“看看城墙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行军赶路的这一个月里,也不知是不是当局者迷,这位吐蕃大军的主帅好像当真没意识到,李清月根本没法将之前用在乌海大营之中的伎俩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于为了吐蕃行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他几l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又显消瘦了几l分。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还觉自己有趁两军交战之间寻机逃脱的机会,倒是没来个什么绝食相抗。
当他抬眸朝着李清月看来的时候,这其中还有一抹锐利的凶光。“就算有认识的人,我也不会帮你劝开关隘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李清月嗤笑:“我也没说需要你做这件事。”
钦陵赞卓狐疑地从李清月手中接过了那支望远镜,学着她方才做出的样子,将其举到了眼前。
霎时间放大的画面让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也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除了在战略上输给了对方之外,在军备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适应了这望远镜的视野,将其转向了那城关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没有任何一点心思去关心这所谓差距了。
他的浑身血液,都几l乎在看清城头景象的瞬间
() 凝固在了当场。
一个个堆叠在一起的带血人头因为脏污与血迹的缘故,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辨认,但居中那个被擦拭干净又单独放置的,却是他就算只看到一个轮廓也绝不可能认错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长!”
钦陵赞卓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望远镜。
一种剧烈的头晕目眩和鼓膜轰鸣骤然剥夺了他的其余感知,直到一只手从他手里将望远镜扯了回去,才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可他的目光依然痴痴地望向城关方向,一瞬也没有挪移开。
在居中位置悬挂的,正是他兄长赞悉若的头颅,那么其他的头颅到底归属于何人,好像已无需多说了。
除了噶尔家族的其余部众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
可为何会如此啊!
他虽想到可能会因他的战败导致噶尔家族被暂时褫夺权柄,却从未考虑过,事实还能比他预想的更为残酷。
偏偏在此时,他耳边还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与他此刻再难稳住的心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你会因为全族被屠改投于我。不过想来也对,我比你更强,不缺你这一个负责指挥的将领,至于吐蕃内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于我,想来你也未必知道在唐军来袭后调整的布防,确实没什么用处。”
“是你!”钦陵赞卓猛地转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积蓄了一层血色。
“什么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挥兵西进,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诚之外,还有做了什么吗?”
钦陵赞卓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若是吐蕃的赞普,必定在此时和你兄长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夺回军权,给大唐看看吐蕃内部的联盟何其坚固,不容旁人觊觎。若当真如此的话,我看你还敢直接在城关之下以头撞木自尽,以全主帅气节,也让吐蕃子民举哀之中振奋士气。就算真要清算你们这些论族,也得等到重新夺回卫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却选择了只有利于他的那一种,那就是现在便杀了你们全族,给你们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为他全面接掌权柄铺路,丝毫不考虑这等方式会不会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选择,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何其掷地有声,也让在最近的距离听到这句话的人没了言语。
她再未多言,直接将目光从面如死灰的钦陵赞卓脸上挪开,望向了远处的城关。
因她并未见过芒松芒赞的样子,在文成公主给出提示之前,她大概无法确认,那位吐蕃赞普到底有没有亲自抵达此地。
想来应该是来了的。
那她也该当送上一份远道而来的礼物了。
就算对方相当知情识趣地在唐军压境的同时来上了一出内讧,送走了一位吐蕃内政奇才,但他既然没有开城投降,也就还是大唐的敌人。
正如她和文成
公主所说的那样,此次动兵她没这个资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却也不能让对方过得太舒坦。
“你那边的炸药还剩多少?”
被点名的刘神威一愣,环顾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当即大惊:“大将军,这里可不能用炸药啊!”
“谁跟你说我要用在破关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后的草甸和远处的山影,“去,带着一批人手,给我炸一块足够大的山石下来,让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轻易搬走。”
“然……然后呢?”刘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从没来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点炸药,但分量确实也只够用来炸石头缝隙了。可是,有这样一块巨石,也没法用投石机抛入城关之中,也就没什么用处啊。
李清月却显然不这样觉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块石头上,让士卒佯装进攻,将其护送到关前。就给我堵在那里。”
她伸手一指:“芒松芒赞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个人去搬,否则,就让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赏一下这封檄文的内容!或者干脆将其留在此地,再不让人从这道城关经过。”
刘神威愣了一下,连忙扬声应了个“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办事了。
而在这些去炸山石的人离开后,高侃的参军骆宾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面前。
“我听说你的檄文写得不错?”李清月抬眸看向了对方。
初唐四杰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随于她,唯独缺席的就是面前的骆宾王,但也正是眼前这人,在历史上跟随李敬业起兵作乱,为其写下了讨武氏檄,又让李清月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几l分微妙情绪。
不过现在将其充当笔杆子,骂一骂吐蕃赞普,还是很好用的。
这叫什么?这叫人尽其才。
骆宾王:“……尚可,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李清月说道:“这位吐蕃赞普为了稳定吐蕃军心,杀了目前还能算个忠臣的噶尔全族,现在来搞什么同仇敌忾的戏码,我要你帮我留一封檄文在这里。”
“你要怎么骂他我不管,反正对此等大敌骂得再难听点也没问题。不过给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骆宾王:“公主请说。”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高声朝着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劳烦你来此地看着,将他写的檄文同时翻译成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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