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德昭赶赴许州的举动,说来倒是还有个能糊弄过去的理由。
兰陵萧氏自南梁灭亡后四处投机,也自早年间衣冠南渡的由北往南迁移后,改为从南往北变动。
所以除却驻扎于关中的那一支外,在北方势力相对昌盛的一支就位于颍川一带。
而颍川,正在许王李素节的封地附近。
很难说李素节被从雍王改为许王的时候,李治到底是要让他还能往来东都方便,并未真被丢弃到穷乡僻壤之地,还是希望他能够就近感受颍川地界早年间的人杰地灵,总之到今日,却是方便了萧德昭能打上个不易为人所怀疑的名号上门探访。
身在长安城里的萧妤没想到,萧德昭在从她那里吃了个闭门羹之后,居然还不死心,而是直接找去了她的儿L子那里。
当然,李素节也没料到,自己在闲来无事纵马散心而归的时候,居然会在家门前看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在准允了萧德昭入府后,李素节便见这位姑且能算是母族同宗官员的兵部侍郎朝着他打量了一番,语气唏嘘:“多年不见,许王愈发风姿不凡了。()”
李素节哑然了一瞬,觉得这位新登门的访客在睁眼说瞎话这方面,果然是在官场上混出来了。
他若是说什么“许王都长这么大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或许听来还有些叙旧的亲切。
毕竟,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一个被父亲改换了封号丢弃在外的年幼皇子,变成了一个已然加冠的成年人,在猝然与关中故人相逢的时候,难免感到一阵时过境迁。
可若说他是“风姿不凡”,那便纯粹是一句瞎话。
寻常亲王无论是遥领也好,实职也罢,总不可能只有一个亲王封号,就算不像是李贤那般担任大都督大将军,怎么也该有个刺史的位置才对。
他呢?
他就是个在颍川打猎饮酒的闲人,哪有什么风姿可言。
李素节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萧侍郎如果有话想说,还是直接说个明白吧,没必要在这里恭维于我。”
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若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萧德昭端详了一番李素节的神情,见他并未因被天子置之不顾而彻底颓丧难当,心中对于自己此次前来能否达成目的,越发有了几分底气。
“我希望你此次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素节听到这吓人的一句话,瞬间就跳了起来。
什么叫做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他确实多年间不在关中,但并不代表已完全隐居于桃花源,对于天下事务纯然不知。
方今诏令之中,恐怕将近有半数出自天后之手,让早年间还觉二圣临朝持续不了多久的人,都被打了不知多少记巴掌。
天后权柄之盛有目共睹,连带着太子之位也日益稳固。
所以这数年间他母亲给他送
() 来的信中反复强调(),千万莫要头脑发热想要寻找起复的机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能不要重蹈王皇后和废太子的覆辙都已算好了。
但萧德昭却说,要让他弹劾武后?
“来人,”李素节高呼,“将他给我——”
那“赶出去”三字还未出口,萧德昭已脚步飞快地合上了此地的大门,转头朝着李素节厉声喝道:“许王居处许州多年,已胆魄尽丧到连听人说完话都不敢了吗?”
“天皇当年封禅泰山途经郑州,距离你所在的许州不过一步之遥,他让你去了吗?他以你抱病在身为由不让你回返蓬莱宫拜见父亲,你送去一封《忠孝论》以表忠孝之心,起到作用了吗?两年前许王妃为你生下长子李璟,天皇何曾对你和皇孙有所垂怜准允你入见?”
萧德昭步步紧逼:“你若觉得这便是你往后该当过的日子,你的儿L子也该当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跟你说的。”
李素节面色一阵青白,咬紧了牙关,“可你别忘了,我已失去了圣人宠爱,又有何办法。”
再去追忆当年还是雍王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那岐山之上的九成宫,也早已经被许州的山野景象所取代。
可萧德昭的接连三问,却像是一把再残忍不过的利刃,忽然将其剖开,迫使它暴露在了天明日光之下。
现在的这条路,难道是他想选择的吗?
不是。那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命罢了。
“不,你失去的不是圣人的宠爱,你只是被武后排挤在外。”萧德昭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说出方才的那些话,在和缓了几分语气后走到了李素节的面前。
但这句话,好像并不能让人有多感到慰藉。
李素节苦笑:“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萧德昭振振有词,“武后此次提出的科举变革势必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滔天巨浪,也因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必要造成朝纲不稳,天皇陛下若还是个明君,便该当阻止她提出此举。其间矛盾激化,若能令武后地位退一步,难保没有你的机会。”
李素节沉默了一瞬,在面上有短暂地被希冀之色所占据,却还是低声回道:“可我阿娘说过,这朝堂之上最忌讳像是上官仪一般,以臣子身份妄加揣度天皇天后的心意。”
若是武后当真如同萧德昭所说的一般,完全不顾天皇意愿,为了争权夺利,发起了什么触动朝臣利益的大变动,那她恐怕也无法成为今日的天后了。
天后是君,这些人是臣,其中的胜败关系,明明还很清楚地摆在众人的眼前。
但他这句质疑刚刚出口,萧德昭的下一句话就已接踵而来:“这不是揣度,而是事实。武后意欲发起科举糊名,太子东宫属官均觉不妥。若你不信我的判断那也无妨,你总不应该觉得,这么多人的想法都是错的吧?”
“要不是你与我兰陵萧氏之间的关系,我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你的面前,给你指点一条生路!”
这话中的气势依然不小,也让李素节有一
() 瞬间在想,他是不是当真因为阿娘对于武后的退让变得过于谨小慎微,这才在机会到达面前的时候都不敢伸手去将其抓住。
虽然此刻他还并未从萧德昭的口中获知事情的全貌,但或许确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他的面颊颤抖了一瞬。
这份不容错认的意动并没有逃过萧德昭的眼睛。
哪怕李素节的下一句话并不像是要接受他的“拉拢”。
他紧绷着开口:“你的这番推论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你提醒我了,你是东宫的属官,大可以跟着太子高升,倘若太子有朝一日登基,难保你不能成为下一个李敬玄。忽然来找我这个早已失势的许王,谁知是不是想要坑我入套,以便让我去做太子的垫脚石。”
“可太子现在还需要你去做垫脚石吗?”萧德昭冷然发问。
“你!”李素节面色一沉。
他完全没想到,先前仿佛还在为他着想的萧德昭,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直戳人肺管子的话。
萧德昭却浑然不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恕我直言,您如今已再没什么可被太子图谋的了。若是继续陷于许州,放任天后代替天皇站在台前,您的威胁可能还没有周王和雍王更大。”
“但我也不瞒着您,”他压低了些声音,更显出几分对李素节的尊崇之意,“您对太子无用,对我来说却是蒙尘的珍宝。若是能抓住契机青云直上,便是一片前途坦荡,所带给我,给兰陵萧氏的好处远胜过太子,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坑害于您。”
“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说要让您在现在便直接对上武后,只是需要您回返关中表露一个态度也就够了。比如说——”
“你说我是东宫的属臣,那么你难道就不能是吗?”
李素节一愣:“这……”
萧德昭信誓旦旦:“此次天后变更政令,我们会说服太子也站在反对的位置上,所以你并不需要亲自站到台前去跟天后叫板,只需要响应太子的声音也就够了。”
李素节心头一震。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真是让人安心。
如果说他先前对于萧德昭的到来还有起码七分的警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便已去掉了一半。
唯独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只是对于前路的未知而已。
是啊,他应该明白的,以他如今的地位,还远不够资格站到台前,但他可以先去响应太子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两个姊妹跟在安定公主的身边一样。
但若如萧德昭所说,武后的地位会因此次事变而大有折损,那么往后谁主谁次,那就不好说了。
他垂下了目光,试图掩盖住这其中的心绪起伏,以及——
重新被唤醒的野心。
“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有,太子不该不知道,反对天后也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你们究竟要如何说服他站到天后的对立面。”
在此等地位稳固的局势下还如此容易被拿捏的话,那
这个太子就算终有一日要被人扳倒下台,也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不像他,能抓住的恐怕只有这一条晋升之阶了。
萧德昭笑了:“好,我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
李素节最终还是随着萧德昭做好了重返长安的准备。
为了防止母亲再对他说些甘于平淡的话,当李素节向着朝廷递交了返京探亲的奏疏之时,干脆并未将其额外去信于萧妤,告知他的选择。
不过,当他得到启程批复的那一刻,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于这位许王的动向,只因更大的风暴已先一步砸在了这长安城中。
天皇下诏,咸亨二年元月开办制举,举士选官并进,改变此前的进士科规则,将原本的试策单科改为三门考核。
自《礼记》《左传》大经和《老子》《尔雅》中选出题目考察帖经。
以诗赋铭文论表组成应用文考核,名为杂文。
第三门才是原本的时务策考察,名为试策,一共五道题。
这三项结合,正是针对当年母女交谈中提及的科举“作文仿写”过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说呢,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内容,并未让众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标准。
但随后的一条天后旨意,却霎时间炸了这长安城中大部分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举开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弘刚刚得到东宫属臣集体到访的消息,行到书斋会客之地,就见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纵然此前不曾反应过来,这科举糊名并不是母亲为了给周国公选嗣子以求公平,现在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确有不少门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对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向阿耶阿娘问个明白之前,会先迎来东宫属臣如此规模的到访请愿。
这些太子臣属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职也不低,在随同于东宫办事之时,以李弘素来谦恭的表现,大多是执弟子礼向他们请教的,在平日里的往来闲谈中也少有摆太子架子,又何曾见过这等有若同时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现。
“都先起来吧。”李弘伸手,将离他最近的戴至德给直接搀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朝着人群中看去的这一眼,让他忽然留意到,这其中好像还有几个并未东宫行走的臣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戴至德已当先开口道:“太子,我等齐来请愿实属无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举大改之举,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对,安知不会先有一人被贬岭南,后有一人被流台州,再来一人遣往庭州,再无一人胆敢主持此事与天后辩驳。”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独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当日他和这些近臣商议此事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有那样大的反应啊!
总不能彼时的隐而不发,都是为了去召集来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长叹了一口气,回道:“臣等刚自太子处听闻此事的时候,一来也怕自己想错了,或许这科举糊名的好处远胜于坏处,二来也不知天后是否当真想要推行此举,唯恐从中谏言会动摇太子与天后的母子情谊,怎能胡乱说道。”
“但今日诏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说!”
李弘朝着依然跪在殿中的诸人看去,忽觉一阵沉沉压力扑面而来。
在戴至德话音结束的那一刻,这些人朝着他叩首齐声:“臣等也是此意。”
“你们……”李弘脸上闪过了一缕复杂,“选几个代表进来说。”
他也说不上来在看到这样一幕场面的时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有意识到自己执掌权柄当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为戴至德话中所说“动摇母子情谊”的恐惧。
也正是后者,让他选择了以一种更为收敛的听取谏言方式,而不是任凭这些属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
但在他转身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却并未看见,他的几位心腹臣子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举糊名提出之时就有自己的主见,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愤前来请愿之时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观望局势的天皇那一方,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那就是他们展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当李弘与众位近臣行到内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见杨思正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来。
李弘险些惊得后退两步:“都跟你说了先将事情说明白,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思正苦着脸:“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无法继续相助于太子,便觉悲从中来。”
李弘:“……”
杨思正努力让脸上的神情越发悲苦:“科举糊名,乃是天后意图打压世家启用寒门,继而进一步揽权。但以我等看来,她的计划还远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势力变更之后,便是对我等动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时我等的处境连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会否因此失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处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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