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
李弘接过敕封他为皇太子的圣旨,接过让他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圣旨,接过天皇隆恩加身的赐福赏物的圣旨,接过赐婚旨意,却唯独没有想过,会从门下省签发出这道废黜太子的圣旨。
当他接下这道残酷的圣旨之后,他将再不是大唐的太子,而是一个与皇位再无瓜葛的襄王。
可这等天地骤变、处境翻覆的结果,到底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将其接下来。
安定的那句话更是在刹那间点燃了他心中的全部无措、怨怼与惶恐,也让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他的这个妹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喊过他一句太子阿兄,以至于今日的这句“皇兄”,说得全无一点迟滞。
太子被废,也全然不见她为兄长的处境有所担忧,反而是她随同阎立本一并前来宣读圣旨,为他的结局再行推波助澜。
凭什么!
在这一刻,李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仿佛突然之间就从先前那等体虚无力的状态中挣脱了出去。
但他不是要端正姿态从阎立本的手中接过那道圣旨,让他这个皇太子总算以一个体面的方式落幕,而是试图朝着东宫之外疾奔而去。
可就连吐蕃名将尚且不会是李清月的对手,李弘的这点垂死挣扎又怎么可能得逞。
阎立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子……不是,应该说是襄王李弘已经被安定公主扣押在了当场。
“你放开我,我要见阿耶!我何曾纳邪说存异端!”
李弘尝试着挣扎了两下,却始终没能从这桎梏中挣脱出来。
那张往日尚算儒雅的面孔,难以克制地露出了悲怆扭曲的神色。
奈何北衙士卒听令于安定公主,不会上前解救他。
此地的东宫属臣早已被太子遭废的消息打乱了阵脚,恐惧于自己的未来,不敢上前帮助他。
而负责宣旨的阎立本和出手拿人的李清月更不可能对他有多少怜悯之心。
“你要见阿耶?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有什么资格去见阿耶,让他再被你气倒一次吗?”
“我没有想要气他!”李弘试图辩驳。
李清月面色沉沉:“那你不会以为,这是你见天子的门路被拦截,有小人进谗、推波助澜,就能导致你被废黜太子之位的吧?若真如此的话,我更不能让你去见阿耶了!”
“难道……”
这话只开头了两个字,就被李弘吞了回去。
但李清月听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他觉得安定的到来简直像是对他此前举动的报复。
也觉得阿耶正在病中,参与决策这个废太子之举的极有可能是阿娘,那么这其中便仍有辩驳的余地。
只是这些话一旦说出便要被记录在册,也不过是给他徒添罪状而已,他又怎么能说。
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过错所在,只能少说两句。
可殊不知
,这份迷茫不解的样子,才是他最大的过错。
李清月眼神一厉:“废黜太子乃是国之大事,绝不会是天皇意气用事所为,若你只以为自己犯的是小错,希望用追忆父子之情将阿耶给劝得回心转意,不仅是你自己在痴人说梦,也是小觑了天皇天后。”
“我以为我到东宫之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为何我要在朝堂上反驳于你——因为科举糊名何止是阿娘提出的创举,也是切合阿耶心意的变革,可你这个太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还为属臣所拿捏,当庭提出反对,若让你继续做这个太子,难道是要我大唐固步自封、自取灭亡不成!”
“一个太子,没有二十岁的锐意进取,只有七十岁的暮气沉沉,这成何体统!”
李弘面色一怔。
说话间,李清月的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你若是觉得你还有改好的希望,可以做到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当年阿娘将郝处俊驱逐出东宫,为你更换一批东宫属臣的时候,你为何不改?”
东宫上下并非全然为那些世家重臣所把持的。
她在昨夜认真看过一遍那张抗议科举糊名的名单,在其中没见到有些人的名字。
比如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比如中书侍郎李义琰,比如……
这些人或许还应该算是合格的东宫官员,信奉的是要让太子的威势逐渐越过天后,但他们起码还有几分对时局的判定,知道在方今这样的局面下,到底该不该推行科举糊名,以契合天皇天后这对掌权者的心意。
可李弘显然不曾听取他们的建议,而是放任那些打着为太子助力旗号的家伙,把持了东宫的话语权。
“你若真是阿耶的好继承人,为何不在他出言训斥之时就已当即悔悟,知道自己该当做什么?”
“你若是个合格的太子,为何不在灾情之中做出更多的主动应变之举,为何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方式让士卒归心,反而将手伸到我这儿来,而不是反过来影响更多的官员!”
“东宫属臣应当是你的拥趸者,能够被你所调动的车舆一角,是你沟通天下士人的媒介,不是反过来推动着你做出决定的人。”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的关系反了!”
这句话对于李弘来说,简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李清月慢慢松开了手。
在这个动作做出的时候,李弘没有继续试图向外跑去,也没有直接转身去和安定正面对峙。
方才的奋起“反击”好像已经将他剩下的力气完全消耗殆尽,安定的中道拦截更是打岔了这一口积蓄的气力,以至于他在此刻几乎是颓然地倒坐在地。
而后,听着妹妹说出下一句话来:“所以我说,你若当真理解阿耶阿娘的良苦用心,就不该在此时还要去强行申辩。”
李弘神情放空:“是,是我无能去做这个太子……”
他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可能当好太子。
可这个被点破戳穿的事实,却让他五脏俱伤,愁苦
难当啊。()
他的目光几乎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众人在听了这样的一出交谈后,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看待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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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只手先自阎立本的手中取过了圣旨,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皇兄,襄州不是个坏地方。”李清月收回了先前的训诫语气,转为了略带关切的声音,让在旁围观的阎立本终于松了口气。
“荆襄一带水陆贸易发达,乃是大唐腹心重地。襄阳山水风物不可胜数,也算养病圣地。皇兄此去若能寄情于山水书画,放宽胸怀,或许病症都能不药而愈。”
上一个废太子先被送去梁州,后被送去黔州,最后连小命都丢了。
这一个废太子却是被送去襄州。而此地甚至曾经在武德年间作为李唐迁都的备选项。
谁若说李弘的这个新去处不是天皇天后爱子情深的表现,那也未免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仿佛不想再重复那句话了。
他该接旨了。
再不接旨,那就连这最后一点情分和体面都要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李弘的眼皮颤动,却在最后还是停在了一片麻木的沉寂,而后慢慢地抬起了手,接过了这道圣旨。
在手握圣旨的那一刻,他又几乎是难以克制地露出了一副行将痛哭出声的神情,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而是死死地压制着脸上的神情,变成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
“……臣……接旨。”
他接这个圣旨。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称他为太子殿下了。
……
但他是没哭,当李清月和阎立本踏出此地的时候,却听到了在相隔一墙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哭声。
阎立本看见身旁这位安定公主脚步未停,却颇为唏嘘地问道:“你说,他们到底是在为这位仁善的皇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哭,还是在为他们自己将来的前途而哭呢?”
他摇了摇头:“或许,兼而有之吧。”
大唐的权力更迭就是这般残酷,而李弘显然没这个适应其中争斗的本事。
这些宫人对他有几分忠心,在李弘今日的表现中,阎立本能猜出个大概。
安定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很直白,但并没有错。李弘将下属和他本人的关系完全反过来了。
连他这样的书画闲人尚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子就更不应该了。
那也无怪乎会落到今日这个被废黜的地步。
而且怎么说呢,他一个买画材买到没钱的,是真不太能共情这位废太子的遭遇。
李弘只是因“朋党”而被废,在接到圣旨后的不久将会启程襄州,换一个地方生活,这些原本在东宫内服侍的宫人很可能也会被指派着跟随,但——
襄州其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不是让他们去边地受苦,哪里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那里固然不算封地,但以此地数千食户、租邑补贴
() 亲王府,绝不可能短缺吃食用度。
相比于另外一个人,太子的结局也真的已经算很好了。
阎立本想到这里,有些头疼地发问:“大将军,许王那边不用我去宣旨了吧?”
太子是国之储君,废立之事关乎社稷,让他这个侍中走一趟,确实很有必要。
那许王李素节早都被陛下禁止前来向他请安了,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这还是一道,皇帝杀亲子的诏令啊……
可惜,阎立本抗拒归抗拒,现在是陛下病倒了都忍痛下达诏令的情况,他这个左相总还是要承担一下重任的。
李清月微笑:“还是劳烦左相走一趟吧,我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别的事情?”
李清月道:“许王被定以谋逆之罪,天子也已下诏,但有些事情总不能这样简单就被敲定。许王宅邸往来书信与物事都该查抄完毕,我需和有司叮嘱两句。宣旨之事就拜托左相了。”
“您也知道的,我和宣城素来交好,我的安东大都护府也不能缺了她那个松漠都督。”
阎立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这其中分明还有些其他门道。
不过,有些话就不用当面说出来了,否则就像是四海行会的设计一般,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所以宫中的事情结束,他便被无缝衔接送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
阎立本整了整衣袖,问道:“找到许王了吗?”
契苾何力:“刚得到消息去找,不会耽误太久的。”
昨日天皇在早朝之上晕厥,太子随后倒下,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陛下在病发之前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一句气话,而他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废太子杀许王的决定。
契苾何力受任把控京中局势,防止百官被扣押在宫中导致长安生变,那么关注的也都是官员衙署,不是那些没能力造成长安动乱的人。
李素节就不在凉国公关注的范围之内。
他打着回长安探亲的旗号从许州返回,却并无官职在身。所以就算他和东宫之间因为萧德昭的关系有了往来,也并不在出席朝会的人员中。
不过无妨,他就算没被扣押在宫城之内,一个亲王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长安。
他必定还在此地,而且能去的地方相当有限。
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中,可没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没能第一时间抓捕到人,不过是因为——李素节也感觉到了几分危机感。
……
所以,他在寻找一条逃命之道。
……
晨起之时的萧妤刚刚推门而出,就见她那院墙之上忽然滚下个人来,在摔倒于地后,只踉跄了两步,便直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疾奔而来。
若非晨光已将他的模样给映照了个清清楚楚,萧妤险些就想回身去拿门边用来防身的那把剑。
可就算没了抽剑自卫的心思,看清了来人是谁,她依然是
惊大于喜。
更不用说,她还清楚地看到,当对方跪倒在她面前,抬起了脸朝她看来的时候,脸上的慌乱无措神情完全无法掩饰得住。
那绝不是一个儿子向着母亲请安该当有的表现。
难道萧妤还能因为儿子身体健壮、有本事翻墙而感到骄傲吗?
“你怎么来了?()”
李素节可不知道母亲在从看到他的身影到认出他的短短时间内,心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推测。
明明已近入冬天气,他头上却分不清到底是热汗淋漓,还是冷汗涔涔,甚至顾不上将其抹去,就已颤声开了口:“阿娘……阿娘你救救我。宫城紧锁,昨日朝会一定出事了。可我……我等了一日,让人往萧侍郎府上跑了多次,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李素节在将名字签下之时的踌躇满志,和得知太子接纳了他一并联名之时的嘲讽自得,都随着这出未知的惊变变成了泡影。
偏偏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就是未知。
其他官员能直接在含元殿上得知最新的情况,他却只能在长安城中收到百官禁足宫中,宫门落锁城中戒严的消息。
这让他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情况去想。
无论是以天后和安定公主为首的朝堂势力不能接受太子联合群臣的请愿,决定用更为独断专横的方式来解决此事,还是天皇陛下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这等扣押百官的情况绝不寻常。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如何抱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牟利想法,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他被驱逐出长安城多年,除了所谓的兰陵萧氏母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真正隶属于他的人脉!
这份投机取巧的举动固然可能取得天大的收获,也同时有着莫大的危机啊。
在彻夜未眠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再这么埋头苦等下去,必须去求救。
李素筠在上个月就已前往松漠都督府赴任,根本不在长安,李下玉吃住都在宫城和太史局,此时也联系不上。
唯独剩下的,正是在宫外清修的母亲。
可他这一番在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却真是让人吓了一跳。
萧妤面色骤变,也急忙在俯身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朝会出事与你何干?还有,你说萧侍郎……萧德昭他去找你了?”
李素节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再怎么没头没尾,也不难让人听出这其中干系重大。
萧德昭上门不可能有好事,所以萧妤干脆选择不见他,但很显然,她的儿子居然将她多年间的叮嘱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惹出了大祸。
李素节苦着脸,将事情倒豆子一般快速说了出来:“我不想这样的,但是萧德昭告诉我,希望我支持太子一起反对科举糊名,说不定有利可图,我就来长安照做了。按说昨日的早朝上,应当能有一个结果了,可到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连朝臣都没被放出宫来。我……”
他面色愈发
() 惶恐:“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的。可如今事情都已做了,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除了来找您,别无门路了。()”
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政治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他能凭借着利益评估就玩转的东西。
可现在得先有人帮帮他,才能让他从困局中解脱出来。
但这个帮字被他说得轻巧,萧妤却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只觉面前这个根本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索命鬼。“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就去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这话说得好生不负责任!
萧妤不是个傻子,她绝不相信萧德昭前往许州对素节的劝说,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这几年间我给你送来的信中都是怎么说的,你回长安探亲之时我又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李素节咬了咬牙,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敢说,他其实记得的,但是在那一刻,前途荣耀这样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压过了母亲的忠告,变成了让他做出选择的缘由。
可就算他没说,萧妤也看懂了。
她慢慢地松开了扶住李素节肩膀的手,面色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光觉得支持太子是有利可图,但你为何不想想,哪里有一个皇帝,会愿意看到自己成年的儿子和太子站到统一的阵线去,还是去反对他的主张。”
李素节努力张口狡辩:“可那是反对的天后诏令。”
萧妤怒道:“你糊涂啊!天后和天皇有何分别!”
她当年就是因为没能为李治对抗太原王氏而失宠,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当今朝局中的二圣结盟,此前上官仪等人的一出试探,还让她更为笃定了这一点。
在局外旁观久了,她还能猜到,为何这条变革会由天后发起而不是由天皇发起。
可偏偏,她自觉自己在信中都已说得很清楚了,再深入说下去那都叫做妄言朝政了,竟还是没能让儿子安分守己,好好做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让他在自以为能够从中获利的情况下,直接选择了隐瞒母亲行事。
现在事发之后很有可能招来恶果,他才终于重新想到了她,希望她能让他脱离困境。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前阵子宣城和义阳联袂而来,跟她说起在吐蕃战事中的功劳,说起素筠以后就该被人称为李都督的时候,她还满心觉得她当年选择退出,当真是个最为明智的决定,她的女儿在安定的照管下也成长得相当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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