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瑱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从前的他被一叶障目,早已深陷自己私心当中而不自知。
如今这片叶子被人强势地摘了下来,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只能直面自己过去的昏聩无能。
沈瑱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去过密阴山了,曾敲山问音,山音回复密阴山中的怨气没有被度化,只是被封印了,你将它封印在了你的魂上?”
沈丹熹也猜得出来他去往密阴山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想调查自己罢了,她也大方承认道:“是。”
沈瑱询道:“密阴山中怨气是人间经历战争的枉死之魂,怨气停留在你魂上太久,只会日复一日侵蚀你的魂魄,对你终究无益。”
沈丹熹封印密阴山之怨于魂上,的确时常受魂上怨气滋扰。
尤其,她魂上的怨气非同一般怨气,而是快要化煞之怨,这些怨气长久缠留在魂上不止是无益,而是一步行差踏错,都将万劫不复。
她魂上的那一张骷髅煞影已是越来越凝炼清晰了。
若有昆仑君亲自出手度化,于她而言,的确是一桩好事,但沈丹熹已无法再信任他,绝不可能让他碰自己的魂魄。
沈瑱看出她的顾虑,说道:“你也知道,林中水渠引自你母神所居的浮玉台,这些绿竹俱是蕴含水魂精魄的灵竹,有净化怨煞之效,以往我们从人间归来,都会在竹林中静修一日。”
他所说的,沈丹熹自然是知道的,她以前很喜欢这个地方。
沈瑱道:“为父不会动你的神魂,你只需将封于魂上的怨气散入林中,我会驱动林中原有的度化之阵,助你消散怨气。”
想要度化怨气,必先要了解怨气因何而生,就如同寻医问诊。沈丹熹魂上的怨不止有密阴山上那些枉死之魂的,还有囚困九幽而生出的怨,甚至她的怨才是将密阴山怨气凝结一起的主心骨。
沈瑱想要度化她魂上之怨,必先了解她的怨,才能平复她的怨。
沈丹熹盯着沈瑱良久,展颜一笑道:“好啊,父君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好辜负父君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她说完转身往竹林内走去,林中静谧极了,竹叶的沙沙声和流水潺潺之音交织成一首安静和谐的旋律,空气中都是绿竹的清香。
林中绿竹分布和水渠并非随意而成,而是循着法阵布置,水渠构成法阵灵线,一簇簇的绿竹是阵中灵眼。
沈丹熹还记得阵眼在何处,她进入竹林中心,走进阵眼,回身看了一眼不远处压阵的沈瑱,闭上眼睛,撤去压制怨气的魂力。
一丝一缕的黑气从她眉心溢出来,继而狂涌而出,震得林中绿竹齐齐摇颤。
那一道快要凝聚成型的骷髅煞影,被压制这么许久,戾气更甚,甫一现世冲天而起,又被竹林上空禁制压回林中。
浓郁的黑气砸回地面,倏地扩散开,顷刻间便铺满整片竹林,林中霎时昏暗下去。幸而脚下法阵亮起,光芒撕扯开煞影,照亮沈丹熹身周。
沈瑱站在怨煞交织的黑气当中,长袖迎风,身姿飘逸,亦如他每一次平怨破煞之时。
他伸手捻下数片绿竹叶,在叶上落下法印,扬手射向四面八方,将凶戾的煞影钉在法阵当中。
竹林中的黑气猛然一滞,如同被套上了枷锁,骷髅影匍匐地上,发出闷雷一样的不甘嘶吼,再无法翻涌作祟。
沈瑱看了一眼盘膝坐于阵心的沈丹熹,很快便定位到怨煞核心,身影一闪,没入骷髅影的口鼻当中。
沈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去直面这百年来,沈丹熹被自己所忽视的痛苦,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从怨气中心看到这样的画面。
在九幽昏暗的天地间,骨灰飘零,积起厚厚一片灰烬,灰烬当中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麻木地望着头顶,眼中映不出丝毫光亮。
一片片飘落的骨灰覆上她的身,越积越多,一点点覆盖住魂魄的辉光。这是她怨气所化之景,亦是她魂上怨气的来源,能比照魂镜更加直观地看到她魂魄的变化,看到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九幽,九幽!她的魂魄曾经被困入九幽?
沈瑱心中都被震惊和愧疚填满,他曾经违逆天道,擅闯九幽,他以为这百年来步入天人五衰,身魂俱损,就是天道对他当年倒行逆施的惩罚,所以他甘愿受之。
可是他所犯之过,所受之罚,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牵累到沈丹熹身上才对。
比之先前从照魂镜中看到她怨气横生的魂魄,此刻的沈瑱还要难以置信百倍千倍,他下意识后退,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再次逃避。
但躺在灰烬当中的少女忽而坐起身,乌黑的眸看向他,欢喜道:“父君,你来接我了么?你终于发现我不见了么?”
沈瑱后退的脚步一顿,见她从灰烬里抬起手,拍掉沾染在衣袖上的余灰,朝他张开手,“父君,你来带我出去了么?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我等了好久啊……”
她拍掉了身上的灰烬,可魂魄依然是灰扑扑的模样,再也不见往日光辉,说道:“父君,我想回昆仑。”
“好。”沈瑱听到自己干涩地应道,走过去,俯身想要抱起她,手臂圈拢之时,余光忽而扫见她脸上绽开的一个笑。
那是不该出现在神女脸上的微笑,怨恨,刻毒。
沈丹熹从骨灰底下摸出一根尖锐的断骨,猛地朝他颈侧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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