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 第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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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林至芳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疏眉白唇,灰发沿鬓角散落枕面。这和江去雁印象中的她截然不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陪丈夫来看车展,穿一件鱼鳞白色洒银点子镶黑边的旗袍,烫了头发,画一对小山眉,擦淡淡口红,是个痴情忧郁的美人。

那是1988年,《胭脂扣》风靡全港,戏里面梅艳芳去文武庙求签也穿了这么一件旗袍。当时女人们因为这出戏重新兴起穿旗袍烫头发,富家的太太小姐们更是热衷“复古美”,林至芳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挑的衣衫,站在丈夫关正英旁边,真的就好似十二少和从良阿姑。

十五年的时间,美人香消玉减,现在已经是残损的秋烛。

“阿雁来了。”林至芳是醒着的。

江去雁走到床边,恭恭敬敬地弯腰问安:“太太。”

林至芳嗓子里有痰,一把粗哑的男人声:“回来……多久了?”

江去雁要俯身到她耳边说话她才能听清楚:“半个月了。”

林至芳费力地点头:“回来了好。你回来了,我也安心。”

江去雁听出她的意思:“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我是快进棺材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事。”林至芳叹气,“只是你和阿雪终日在外面,我不放心。回来了,自家人有个照应才是好的。”

“阿雪这两天行程多,忙完了就来看您。”

“他们年轻人不愿意和老人家呆在一起就算了,不要逼她。等她玩够了,让她去和她大哥吃餐饭,兄妹还是要多聚,手足之情总还是有的。”

“是。这是应该的。”

“阿宏以后在集团,你也多照应他吧。他不知道做事的,你有经验。”

这才说到点子上。江去雁知道应该表态了:“大少爷有任何需要,我肯定尽心尽力。您放心。”

林至芳这时候抬起头来深深看他一眼。

她应该放心的,江去雁是她带进关家的。没有她,就没有他。

当初,那个在车展上横空出世、惊动港媒、被冠以“香江白玉兰”美名的小小模特,其实被丈夫看了一眼之后嘲讽了一句“腰都不会扭”。但她嫁进来这么久,又怎么不知道体察丈夫的口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富正集团当家开这把金口给一句意见,更何况,他那张脸,完全就是丈夫喜欢的那一型。

那时候她已经不得丈夫的心,儿子太小,娘家又开始走下坡路,外头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一波一波送上门来。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一个能讨到丈夫欢心又不会威胁到她的人,与其是外头不知根知底的野花野草,不如她自己找一个干净的、能掌握得住的,男人就更好,不会有后,要是丈夫喜欢,以后多念着她一份情,就算以后不喜欢了,她也没有损失。

是她亲手把江去雁送给丈夫的。

他那时候才19岁,本来是不愿意的,她一张支票强逼经纪公司的老板放人,直接买走他的卖身契,他见了她怕得要命,但其实她心里也怕,她也是在赌博。

万幸她赌对了。丈夫很喜欢江去雁,不仅喜欢,还重用了他。

江去雁也算懂事听话,对她恭敬有礼,帮衬不少,哪怕这几年丈夫对他的兴趣开始减淡,把人调去了日本,他也没有过怨言。如今她的儿子已经长大,顺利进入集团做事,如无意外的话,以后会继承丈夫的位置成为实际的掌权者,她应该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她应该放心吗?

她怎么能放心呢?江去雁如今位及集团中枢,职衔比她的儿子还高,万一有了二心,他会不会对儿子造成伤害?他是不是甘愿辅佐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那样知恩图报?

她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明里暗里经过多少风浪,血浓于水的亲人转脸背叛,没有看到儿子真的掌权那天,她如何放得下这个心?她怎么才能保证江去雁以后还会乖乖听话?

“你在日本这么辛苦,我和正英讲,应该升一升你的职。”事到如今,她能够给的也只有这些好处,“过几天董事会肯定会跟你谈的,薪酬待遇你自己去想吧,也是你应得的。”

江去雁不卑不亢,好像完全不在意:“谢谢太太。”

他越是这样,林至芳越不能安心,但不好把话说得过了:“以后,我就照应不到你了,你自己多小心留意,不要太出风头。正英外头的那些女人你也不要去惹,做自己的本分就好,免得正英生你的气,给自己找不快。”

江去雁也耐着心性听她念叨:“老板现在……很少见我了。”

林至芳以为他为了不得宠失落,反而有点快意:“男人是这样的,不要太上心。你看我都病成这样了,他都不知道多关心几句,估计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太太不要这么说。”

“所以你还是要为了长远想,要在集团有自己的人,稳住位置,和阿宏团结在一起。他有你帮衬,才能更快成长,你有他这个大少爷在背后撑住,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大少爷看得起我是我的福气。我帮大少爷是应该的。”

他再三放低姿态,林至芳才稍微满意。她又交代了几句,来来回回无非是要他安分守己,知晓尊卑,又把往日提拔他、照顾他的恩情拿出来反复强调,直到她真的筋疲力尽了,话都说不连贯了,江去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睡下去,才从病房里出来。

第2章 揪起他的领子往他脸上揍

“怎么样?”等在医院外头的助理maggie已经睡过一觉了,“个老妖婆搞什么鬼啊?”

江去雁努了努嘴:“不就是挂念着宝贝儿子登基?还能有什么?”他叹气摇头,“你说夫妻做成这样有什么意思?老公顾忌外家权力过大,防枕边人防成了贼,老婆天天惦念着老公的权力,病入膏肓还在为儿子笼络人脉。两公婆最后搞到仇敌一样,那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maggie也不理解:“说不定人家自己闺房乐趣?”

江去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他们像是在享受乐趣吗?”

maggie关心的是他:“那你呢?真是要上大少爷那条船?”

“上什么船?”林至芳病糊涂了,但江去雁不是傻子:“就他?他算得上一艘船吗?”

从日本回来,江去雁确实连轴转了整整两周。一来是关雪心正当红,大小姐的事情他必须亲力亲为不容有失,二来日本业务的成功拓展,也导致他的工作量成倍增加,schedule每天都是full的,甚至必须专门为他安排一个秘书排agenda。

要不然也不至于回港两周他都来不及去见一下病重的大太太。

当然,也是他有意避开了林家的人和大少爷——他本来就是大太太捧上来的,如果再和外家牵扯过多,让老板关正英知道了,恐怕这份工作就保不住了。

从养和医院出来后,江去雁让maggie推掉了所有行程,手机关机,谁都不见,回家倒在床上就睡,对外就称是大太太病重他伤心难过。

他在深水埗租了一间屋子,五百呎*不到,一室一厅,7楼不带电梯,开窗正对马路,水压常年奇低,洗衣机一锅衣服接水接四十分钟,空调是旧式的内外一体机,夏天打开来像是屋子里开飞机一样响。下楼是杂货店和药铺,行五十米不到就能见到桂林街糖水佬。晚上,他趴在窗台上,总是能从香港的霓虹丛林里第一个找到糖水佬那四块巨大的、绿幽幽的、好似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抽水烟毛毛虫那两对复眼一样的大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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