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淌着水泽缓缓往王府行驶,雨彻底停下来,西边天际云层洞开,泻出一线霞光。
裴沐珩将徐云栖牵下来后,便再也没放开她,徐云栖只觉手背一阵潮热,再握下去就要出汗了,遂将手一抽,裴沐珩不高兴了,牢牢钳住,神色带着质询,
徐云栖轻声道,“我要喝茶。”
这个理由他总拒绝不了。
裴沐珩目光在她面颊停了两息,用腾出的右手将角落里的小几往前一挪,亲自给她斟好茶,再往她跟前一推,双目清明看着她,“喝。”
一举一动仿佛在昭示,单手也能倒茶喝茶。
徐云栖有些无语,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裴沐珩也察觉掌心生了潮热,这才换了个姿势,慢腾腾往上将她手腕一道握住了。
整个手掌又软又嫩,全部窝在他掌心。
徐云栖只得由他。
就在这时,马车前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嗓音,
“哎哎哎,这是徐娘子的马车吗?”
燕锦正骑着马慌不择路,猛然瞧见前方马车上坐着一道熟悉身影,昨日便是那个小丫头一脚踹开了刘管家,给徐娘子开路,燕家上下对银杏的印象极深,到今日那刘管家侧腰还疼得很,连道踹的好踹得好。
燕锦本在外头酒楼玩耍,半路贴身小厮慌慌忙忙找过来,将燕家欲迎娶徐云栖的事给告诉他,
“五公子,其他几位少爷都去了徐府,您也别愣着啊。”
燕锦回想徐云栖那张倾城绝艳的脸,登时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案后跃起了身,“几位兄长瞎掺和什么,这门婚事非我不可。”于是将手中的牌一扔,风风火火跟着小厮出了楼。
昨日回府后,燕家少爷们对徐娘子称赞有加,其余人更多的是钦佩和感激,独独燕锦却生了几分仰慕,哪知机会就在眼前,便莽莽撞撞往徐家赶。
这不还没弄清楚徐家方向在哪儿,结果老天爷是偏爱他的,人送到了跟前来。
燕锦欢欢喜喜策马过来,目光落在银杏身上,往马车指了指,“敢问,徐娘子可是在马车内。”
银杏并不认识燕锦,满脸疑惑,身侧赶车的暗卫却冷眼看着燕锦,
“燕公子何事?”
燕锦是京城出了名的二愣子,平日跟在小叔燕少陵身后插科打诨,也是个二世祖,闻言立即便咧开嘴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回,“我祖母让我来娶你家的徐娘子。”
这话一出,暗卫直接黑了脸。
银杏目瞪口呆盯着他,委实被这少年的勇气给惊住了,忍不住打量了他两眼,方觉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白嫩,一脸憨样,随后压着笑道,
“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嫁了人。”
暗卫生怕惹怒里头的裴沐珩,赶忙停下车,对着燕锦喝道,“燕公子慎言,我家少奶奶跟三公子好着呢,这儿可不是少爷撒浑的地儿,公子赶紧别处去。”
燕锦毕竟是首辅家的
公子,能耐尚在其次,气势绝对不输人,坐在马背一眼瞪过去,“不是和离了吗?怎么,你家三公子不要人家,还不许别人改嫁...”
他话未说完,车帘在这时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冷隽无暇的脸。
裴沐珩面容几乎看不出愠色,语气也辨不出喜怒,
“上林苑那匹‘赤乌’寻到了吗?”
银杏偷偷觑了一眼身后的姑爷,难以想象这个时候裴沐珩还能好脾气与人唠家常。
燕锦瞧见裴沐珩也在马车内,立即唬住了,不是和离了吗?裴沐珩怎么在这,他忍不住探了探头,瞥见裴沐珩身侧飞扬着一抹白色的裙角,猜到那是徐云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当着人家丈夫的面求娶人家妻子,这样的事竟然干得出来。
燕锦先是猛拍一阵头额,等到脑海回过裴沐珩那句话,冷汗顺着脊背滑了下来。
完了,他昨日不小心弄丢了上林苑最负盛名的骏马之一“赤乌”,此事竟然被裴沐珩知晓,只消捅出去,三十板子是少不了的。
燕锦欲哭无泪。
王府马车毫不留情从燕锦身侧驶过,银杏看着马背上那头呆鹅,放声笑了。
暗卫轻咳两声,示意银杏收敛些。
银杏回瞪了他一眼,如今的她可是今非昔比,谁叫这回是三公子千辛万苦求她们回来的呢。
银杏腰杆挺直了。
车帘搁下,裴沐珩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先是蒋玉河,如今又来了个燕锦,兴许还有人在暗中鬼鬼祟祟。
裴沐珩压下胸口腾腾怒火,闭了闭眼。
徐云栖全程淡然听着,大概猜了个始末,
“三爷聪慧,当知这是燕老夫人一片慈心,并没有旁的意思。”
裴沐珩默不作声没接这话。
天色将暗,马车抵达王府。
收到消息的裴沐珊喜极而泣,徐云栖一下马车,裴沐珊便奔了过去,将她抱了个满怀,那股冲劲太大,徐云栖被撞得有些踉跄,裴沐珩抬手托住她背心,朝妹妹递去责备的一眼。
裴沐珊好心情没跟他抬杠,反而赏了他一个“这才像我哥”的眼神。
裴沐珊搂着嫂嫂送她去清晖园,裴沐珩反而落后两步,停在斜廊处,抬手招来陈管家。
“你亲自去一趟锦和堂,禀报王妃,就说我已将夫人接回。”
他做到这个地步,母亲当知他的决心。
陈管家立即赶赴锦和堂,将裴沐珩的话禀报。
彼时熙王正陪着熙王妃用晚膳,熙王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神,女子行医对于皇家和王府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儿子做出这个决定,是需要勇气的,但做爹的支持他。
裴沐珩自幼性情内敛,有一份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当爹的既欣慰又担忧,欣慰他早慧,担忧他过于克谨而少了几分烟火气,这是他第一次感情先于理智做出抉择,熙王隐隐觉得,儿子有下凡尘的迹象。
他偏
头看向身侧的熙王妃。
熙王妃已呆坐了一个下午,从午时起,便时不时有消息传回来,蒋家和燕家大张旗鼓提亲的事都没能瞒住她,徐云栖能找到下家,熙王妃乐见其成,只是燕老夫人明显在打她的脸。
真正令她震撼的是,儿子竟然不顾世俗圭臬坚持将徐云栖接回府。
裴沐珩再有担当,他也只是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纯纯只靠那份责任,他做不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对徐云栖至少是喜欢的。
可那徐云栖已说得明白,她并不心悦儿子,熙王妃想起这桩理不乱的官司,头筋突突发炸。
眼看妻子神色不虞,熙王开口了,
“你今个儿可是瞧见了,和离机会就在眼前,圣上甚至已然透露让徐氏去太医院,可咱们珩哥儿却坚持将人接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们俩已经不是圣旨赐婚,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赐婚不公的事已经翻篇了,你儿子遣陈管家来的意思也很明了,今后他们夫妻的事你不必插手。”
熙王妃缓缓圩着气,慢慢搅动汤碗,莫不作声。
熙王知道妻子这是无可奈何只得认命。
清晖园这边,裴沐珊送徐云栖回来,便宽心回去睡大觉,她昨夜一宿没歇,今个儿又折腾一日已是精疲力尽,徐云栖留她用晚膳,裴沐珊冷瞅了一眼哥哥那嫌弃的眼神,抿了抿唇,
“算了,我今日便不碍你们夫妻的眼。”
徐云栖扶额。
时辰不早,陈嬷嬷已招呼人摆上晚膳。
夫妻俩相对而坐,八仙桌上盛放琳琅满目十多种菜肴,徐云栖不挑食各色菜肴都吃了一些,裴沐珩饿了一日,专注吃眼前几样菜,夫妻俩都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徐云栖吃了几口茭白往裴沐珩望了一眼,裴沐珩脸色算不上好,仿佛还押着一口气,裴沐珩察觉妻子的目光,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徐云栖若无其事挪开,裴沐珩却望着她没动,见她一碗饭快见底,便将离得近的菌菇汤舀上一碗,搁在她跟前。
徐云栖余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指,默默接了过来。
全程夫妻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吃得很默契。
喝完茶,裴沐珩起身,“我先回前院...”
怕徐云栖误会他跟昨日一样不回来,走到门口又侧眸看她,“晚些时候再回来。”
徐云栖立在高几旁净手,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慢慢点了头。
等他一走,徐云栖去了东次间,银杏欢天喜地钻了进来,“姑娘...”嗓音明显轻快了几分。
裴沐珩来接徐云栖时,银杏高兴地要哭了。
徐云栖将包袱里的匣子重新放入梳妆台中,轻飘飘看了小丫鬟一眼。
银杏将锦杌往她身边一搁,凑过来挨着她问,“姑娘,待会姑爷回来,您要不要也给他定个约法三章,这回可不一样,是他亲自接您回来的,主动权便在咱们手中。”
徐云栖对着铜镜,将那对珍珠耳坠取下,“定什
么章程?”
银杏道,“当然是准许您行医的章程呀!”
徐云栖神色一顿,转身过来,静静看着她,“其一,我行医无需经过任何人准许,”
“其二,我也没有必要与他定章程,我方才在医馆已说的明白,我不可能为他退让,他却坚持将我接回,便意味着他应下了,有些事心知肚明便罢,问的太透,没意思。”
银杏眼神一亮,“哎呀,原来姑爷是个闷葫芦。”
徐云栖继续拆环,摇头失笑。
裴沐珩不是闷葫芦,没有宣之于口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可,只是迫于君子之诺不得不做妥协。
当然,一定要细究,又算很有担当了。
至少比隔壁那位荀阁老有担当。
银杏想起锦和堂的熙王妃,又面露焦心,“王妃那边怎么办呢?”
徐云栖神色就更坦然了,一面拿着篦子通发,一面回她,
“这是三爷自己要处理的事,我不会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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