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感激涕零接下了。
随后老仆去外头购药,徐云栖指导小唐给裴循施针。
半个时辰后收针。
徐云栖瞧了一眼黝黑的天色,问裴循道,“您今晚要不要歇在医馆?”
裴循拭了拭额尖细汗摇头客气道,“不必了。”
徐云栖也没有挽留,裴循看来是不打算见裴沐珩,而裴沐珩若是想见他,自然有法子,徐云栖从不随意插手旁人的事。
少顷,小唐重新将裴循扶回轮椅,二人目送裴循远去。
余光那一抹清绝的身影慢慢消融在灯火里,裴循闭了闭眼,始终没有回头。
走了很远,老仆见他一言未发,含着泪问,“您心里还想着她吗?”
裴循茫然望着前方,远处渔火闪烁,暗山伏卧,层层叠叠的星辰铺在浩瀚的苍穹,人在这一片星空下,显得无比渺小。
裴循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遇见她,喜欢过她,是寂寥人生里唯一的一丝慰藉。
半年后,裴循疼痛果然减轻,平安渡过凛冽寒冬,一日春暖花开,裴循在金陵郊外一处鱼塘垂钓,偶然遇见一人。
那人身长八尺,姿容伟仪,举止投足很有大将之风。
“兄弟,你也垂钓呀,兄弟你眼光很毒辣,晓得这鱼塘里喂了一池好鱼不是?”
那人穿着一件不起眼的布衫,从容拎着一只小篓子,来到他身旁坐下。
而裴循听到这道嗓音,狠狠愣了下。
“怎么不说话?”
那人转过眸来,浓眉大眼,轮廓深邃,年龄在五十岁出头,颇有渊渟大气之相。
裴循定定看着他,心情复杂回道,“曲都督,别来无恙。”
曲维真愣是惊了好半晌,才认出坐在轮椅之人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十二王裴循。
“您怎么在这?”
曲维真早闻裴循已身陨,绝没料到在这荒山野岭的鱼塘撞上他。
裴循也不隐瞒,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告
诉他。
曲维真是极为大度之人,丝毫没介意当初裴循算计过他,反而是一脸遇见故交的兴奋,
“好啊好啊,您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少不得要做一回东道主,带您见识见识江南风光。”
曲维真拂开老仆,亲自推着裴循沿着山堤往前方山坡走。
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二人来到一处不高不矮的山坡,脚下连田阡陌,稻苗菜花一望无际。
这些年大晋国威远拨,不少西洋人来中原做生意,其中最受青睐的便是丝绸,为了致富江南,充盈国库,裴沐珩给曲维真下了一道指令,让他在不减少粮产的前提下,广植桑树,增加生丝产量,为此曲维真招来不少老民农匠,夙兴夜寐,筹谋此事。
生丝价高,不少农户愿意改稻为桑,主动去县衙申请种丝,那么麻烦又来了,江南是鱼米之乡,承担着大晋军粮与京城官粮的重任,如何最大程度保证农产。
曲维真一面告诉裴循,如今江南百姓跃跃欲试,一心致富全力制丝,场面热火朝天,一面又为粮食一事犯愁。
裴循听入了神,他饱读诗书,也研习过不少农书及货殖列传,顿生兴趣,
“我来帮帮你。”
从来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一头扎入田间,穿着粗衣布衫,与深山老农探讨稻苗生长,除虫施药之类,通过不同田亩的试验,以期寻到最合理的种植密度,除此之外,又尝试轮植间植,提高桑丝产量。
起先只是想还曲维真一个人情,渐渐的,他常日与那些稻农混迹一处,睡着人家数楹茅舍,吃着亲手种植的果蔬,觉出几分世外田园的乐趣来,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深切感受到朝廷一道不起眼的律令对普通百姓的影响。
某一个午后,刚下了一场大雨,裴循在农田劳作半日,正在屋檐下歇晌,刚眯了一会儿,门拴忽然被人拍开,跨进来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
“十二爷,您快去劝劝,六婶子她老人家要投井!”
裴循脸色一变,连忙从躺椅上坐起,“出什么事了?”
老仆与他收留的一名唤绛儿的孤儿,赶忙搀着他坐上轮椅,将他往外推。
那妇人一面跟从一面拂泪道,
“半个时辰前,朝廷发布了征兵文书,说那鞑靼子要南下了,每家每户要出壮丁,五个儿子出两人,三个出一人出半口粮,两个儿子出一人.....可怜六婶子膝下三个儿子,老大腿不好不能出征,老二刚娶媳妇,是家里顶梁柱,老三年纪方才十六,还是个半大小子,让谁去六婶心里都是剜肉般疼,这不,老人家受不住,扬言要投井一死百了。”
裴循闻言面色铁青,那六婶是村里有名的寡妇,人很和善,也很能干,他初来乍到,穿得便是六婶做的衣裳,眼下又如何忍心看她寻死,他催着绛儿道,
“你快些去六婶家,告诉她切莫冲动,我来想办法。”
绛儿应声离去。
片刻,裴循赶到村尾一凹口处,这里有一排农舍,前坪后院,环山依
水,正是六婶子家。
门前围满了百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解六婶,六婶一屁股坐在井盖上,哭得震天撼地。
这些年裴循驻扎在刘家村,脑子聪明,做事公允,俨然成了当地有名的乡绅,百姓都很信服他,瞧见他轮椅被推来,纷纷让开路。
裴循上前了解情形,里正也在场,朝廷律令在此,谁也不敢违拗,国不可一日无兵,裴循曾身在中枢,明白这个道理,他不会跟朝廷为对,况且裴沐珩执政以来,政治清明,这条律令也无不妥之处。
可怜的就是六婶家情形不好。
老大擦了擦泪,语气坚决,“我去,我腿虽有不便,早些年跟人走过镖师,上阵杀敌也不差。()”
裴循摇头,“你腿有伤,不符合朝廷法度,衙门不会收你。?()『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老二闻言咬了咬牙起身,“还是我去...”
他话未说完,身后新婚妻子拽着他衣裳哭道,“咱们还没孩子,我还没给刘家留个后呢,你这一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六婶子也哭道,“你是家里顶梁柱,这一家几口人全靠你养着,你走了,咱们喝西北风吗?”
最后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子,从树上跳下来,露出个憨憨笑容,
“大哥腿不便,二哥要养家,自然是我这个弟弟挺身而出,为朝廷征战。”
自古老母疼幺儿,六婶子亦是如此,她扭身一巴掌呼在小儿子脸上,“你才多大,去不是送死吗?”
这话一落,村里人哭成一片。
裴循看着眼前这一幕,视线渐渐模糊。
过去挂在嘴边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终于幻化成眼前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一行行离人泪。
没有那泱泱百姓,浩瀚人烟,又何来高台广厦,金殿朝官?
那一瞬他忽然感受到了为人,为官的使命。
六婶子痛苦的不是儿子必须出征,而是不知该选哪一个。
这种残忍的事由他来做。
裴循最终权衡道,
“老三,你去吧,我曾结识一位边将,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照看你,保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那位十六岁的少年闻言从人群中跃了出来,眼神亮晶晶看着裴循,
“十二叔,真的吗?”
裴循看着他,忽然想起当年簇拥在他周身,那群唤他十二叔的侄儿侄女们,神情恍惚,
“是真的,我今晚便写信。”
离开那一日,裴循亲自送他至村口,少年望着满村的青山绿水,不舍地与裴循道别,
“十二叔,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我喜欢上隔壁青龙村的秀儿,十二叔帮我盯着些,莫要让他爹将她嫁给旁人!”
裴循喉咙微哽,含笑道,“你去吧,十二叔保证在三年内给你攒够聘礼,等你回乡便可娶她过门....”
曾经,他为了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不择手段,将天底下所有百姓视为匍匐在他脚下衬托他乾坤在握的蝼蚁。
而如今,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这些百姓能留下足够的口粮,多卖出一匹生丝,好攒钱将那心爱的姑娘迎娶回家。
少年笑容熠熠背着行囊渐行渐远,嗓音被春风送来,
“十二叔,您说话算数?”
那道清瘦身影倚着轮椅坐在山野田间,面容朗俊依旧,
“你十二叔何曾失信于人?”
在他身后是一片炊烟袅袅,人间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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