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迎着清晨的阳光缓缓走到崔缙面前,走得近了,那层薄纱仿佛透至虚无。崔缙望见了一双幽深锐利的眼睛,他望着她的同时,仿佛她也能一路望进他心里去。
崔缙心中一悸,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些民间传闻,说她是狐妖转世,能以色摄人,然后剖心吸血。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
谢及音的声音听上去和缓了一些,“本宫知道驸马心里委屈,你若有本事向父皇讨来和离书,本宫绝无二话,可你讨不来,那是你本事不够,却要来寻本宫的晦气,天下岂有这般欺软怕硬的道理?而且……本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今日要杀本宫的奴才,本宫拦不住你,可来日本宫要动你的心头好——”
“你敢——”
谢及音一笑,“怎么,你要试试?”
她从容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自信有十分的手腕,能让他悔不当初。
崔缙突然觉得厌烦,索然无味地将手里的马鞭一扔,说道:“为了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吗?你可别忘了,他姓裴,是你父亲诛了他的九族,让他沦落到这般田地,你救他一命,他也不会感激你。洛阳城里谁不知裴七郎傲世轻物,他肯在你身边侍奉,也不过是勾践尝苦胆之涩,韩信受胯下之辱,终有一日,他会千百倍地奉还给谢家。”
他字字有力,落进谢及音耳朵里,谢及音下意识回头看了裴望初一眼。
他一身狼狈白衣,头发披散着,衬得脸色更加冷白,仿佛身体里不剩一滴血液。他正垂眼靠在马厩的木柱子上,仿佛虚弱得将要倒下,又仿佛胸有成竹地旁听,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崔缙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他精准地指出了谢及音心里潜藏的不安。
可她还是要救他。
谢及音转过脸来,仍是一副浑不在意又无动于衷的态度,对崔缙说道:“若有那一日,本宫为他所牵累,又能再送驸马一个护驾之功,岂不是一箭双雕?”
崔缙冷哼一声,“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懒得再与谢及音纠缠,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径自出府去了。
谢及音心里刚松了口气,又对上姜女史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又是一堵。
裴望初才来府中一天不到,她就与崔缙起了冲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可看裴望初的情况,若继续将他扔在马厩倒座房这边,新病旧伤添一起,他离死也不远了。
谢及音看看姜女史,又看看裴望初,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裴望初似是终于支撑不住,沿着柱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殿下!他烧得太厉害了!”识玉过去看了一眼后惊叫道。
谢及音在心中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让人将他抬到主院东厢房,再去给他找个大夫。”
反正姜女史是来挑剔她的,就算自己将裴望初扔在这里不管,她也会觉得自己在欲盖弥彰。
第9章 弦音
姜昭像个鬼影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谢及音身旁,看着她玩了一整天的投壶。
识玉趁传膳的机会去东厢房瞅了一眼,回来后脸都白了,悄悄向谢及音比划了三四寸的长度,小声道:“这么长的刑针,拔出来六根,身上还有刀伤和烙伤,满盆的黑血,大夫说再烧就烧傻了。”
木箭“啪嗒”一声擦过壶口,落在地上,姜昭往这边看了一眼,对她的失误有些惊讶。
谢及音面色如常,捏着木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对识玉说道:“夜里取棵千年参送过去,给大夫封二十两赏钱。”
自此一连两三天,谢及音夜里都没睡好。
姜昭在谢及音卧房外守夜,从她的卧房推开窗,隔着两株海棠花树和一条游廊就能望见东厢房。这几日东厢房里彻夜点着灯,然而却听不见一点动静,若不是识玉时时回来带信说人还活着,很难想象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人竟然没露出一声痛苦的□□。
又过了两天,谢及音正在后院海棠树下擦拭她的琴时,识玉来同她说道:“裴公子醒了,想来向您谢恩。”
姜女史也听见了这话,转过头来盯着谢及音,想要看她的反应。
谢及音手掌按在琴弦之上,淡声道:“让他过来吧。”
识玉去请裴望初,姜女史看着谢及音问了一句:“殿下不戴幂篱吗?”
谢及音抬眼,“怎么,本宫面目可憎,见不得人吗?”
姜女史说道:“臣是瞧您在驸马面前都要遮着,怕您忘了,提醒一句,别无他意。”
谢及音知道姜女史的言外之意,她上来就待裴望初比崔驸马亲近,这不是太成帝乐意见到的事,作为太成帝派到公主府的眼睛,姜女史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谢及音。
谢及音冷笑道:“姜女史不知道,本宫在驸马面前戴幂篱,是驸马憎恶见本宫之故,非本宫不待见驸马,你要告状,也应该去告崔驸马的状。”
姜女史不言,抬头看见识玉带着裴望初绕过了圆拱门,正沿着游廊朝这边走来。
游廊两侧隔步种着海棠树,叶子落尽了,只剩下红盈盈的海棠果。裴望初身着一袭素白色的宽袖长袍,腰间一束青玉带,姿仪修长,别无他饰,行于错落扶疏的果枝间,衬得他愈加清寂,也映得海棠更加红艳。
走得近了,可见他脸上仍有病容。然而这憔悴却丝毫未减损他的姿容,反而令他有了种柔静谦顺的风韵。
脸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唯有眉眼与鼻梁的棱角愈发分明,垂目行礼时露出眼梢一抹浅淡的血色,遮住了那双似沉寂无澜、又似静深无底的眼睛。
正如……暴雨过后冷月出岫,巉岩洒白,惊起乌鹊哀哀。
谢及音落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锋利的琴弦在她掌心里割出几道红痕。
“起来吧。”谢及音收回目光,落在他脚边的一颗海棠果上,“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裴望初道:“劳殿下忧怀,已无大碍。”
这声音倒是与谢及音印象里没什么变化,她让裴望初上前,坐到她身边去,指着面前的琴说道:“此琴搁在园中淋了雨,生了锈,本宫调理过数回,仍不得其要,你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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