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能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这以下克上,到底忌讳……”
李显重新坐回座儿上,辗转想了两遍,又露出担忧的神色。
“就怕你这一手太招摇,到时张易之杀将过来,咱们靠和尚自保了,过后人家难免议论,好端端地,若是没生外心,作甚么预备好了和尚?”
瑟瑟顿时又有些不耐烦,就连韦氏脸上也浮起了尴尬的神色。
他好像忘了,倘若张易之举事在前,而他又侥幸保住性命,接下里便是顺理成章登基御极,两脚踩着九州,谁还不开眼,问他为什么做好了准备的废话?
瑟瑟蹙眉敷衍他。
“那阿耶便早晚两课,对佛指祈祷百遍,盼张易之不要自投罗网。”
李显脑筋转得慢,半天方才意识到瑟瑟这话有些情绪。
“你这孩子,就是太急躁……”
他还没引入整题,李真真笑着插口进来。
“佛祖一天管一万件事,哪肯理会这些蝇营狗苟?照我说,阿耶要祈祷,便祈祷白天精神好,晚上睡得着,头也不疼,牙也不疼。”
几次三番,全靠李真真和稀泥,不然早吵闹的一拍两散,瑟瑟心里有火,瘪着嘴侍奉爷娘歇下了,便气哼哼拉她出来,月华清透,像匹银亮的细纱,长且迤逦,委婉地铺满了整片金砖地。
“这阿耶,这阿耶!”
瑟瑟恨得直跺脚。
人家是慈母多败儿,她家是悍妇多败夫,阿娘明明一万个心眼,不放在外头跟人争权夺利,只顾护着阿耶。
——当啷!
空花盆顿在路边,瑟瑟抱起来砸个粉碎。
“好啦!”
李真真笑着开解她。
“阿耶最疼你了,方才好端端的,一提起你来了阿娘不让进,一脚就踹翻了脚盆儿,溅得阿娘一脸水,谁都没怨怪你。”
难怪方才阿耶襟怀上湿哒哒的,瑟瑟忍俊不禁,哈哈出声,这才消了气,想阿耶和阿娘这辈子,也不知算谁降服了谁,又想到武崇训,不禁惆怅起来,懒懒伏在美人靠上望月亮,天暖和起来了,草丛里阵阵虫鸣,她浑身软塌塌地,额头抵在臂弯里。
半晌,听见渺渺地一声轻叹。
“我真想回神都去。”
瑟瑟这才抬起眼,好好打量了三姐一回。
论长相,她不及瑟瑟艳丽出挑,论性情,又不及李仙蕙英气洒脱,夹在姊妹当中,显得平庸而含糊,今日却不同,月下的李真真挺秀清淡,绯红长袍随意散开,金线镶滚的袖口搭着月白裙子,泠泠生光。
“李唐正朔在长安,等事情了了,咱们都要在长安开府。”
李真真笑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这个话?”
当初长亭纳凉,是李仙蕙说,公主府、郡主府,都没意思,亲王府邸不同,是官衙,有机构编制,有官员,光明正大招揽扈从,还是朝廷划款供养,历来皇子造反,靠的就是这种班底。
今日瑟瑟光杆一人,麾下不过几个卸任的女官,可她照样拉起队伍,要大张旗鼓干起来。
“对!”
瑟瑟脸上显出志在必得的神气来。
“到时候,咱们也有公主傅,例同太子少傅,还有卫队,有典军、参军,有邑司,有文学,有祭酒……”
她数了一遍东宫本来有,却被李显闲置的配置,停下来眨了眨眼。
“三姐,你想不想?”
眼巴巴带着撺掇的神气,不像正带着全家人夺权谋反,倒像她们小时候在房州,瑟瑟叫她溜出去逛集市,打是不怕爷娘打的,反而看中了什么,韦氏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替她们弄了来,金铺,香料,应有尽有。
房州,神都,长安。
瑟瑟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她却总是往回头看,在长安想念神都,在神都又想念房州,尤其想念韦氏跺跺脚,刺史便惊慌失措跑来吵闹。
“——三姐?”
李真真从回忆中拔出来,回答很简单。
“你不用管我怎么想,你冲在前头,我跟着你。”
“那三姐的婚事呢?我没功夫生孩子,东宫太冷清了。”
“也容易,等你大功告成,自有士子武将来投效,那时我再挑。”
瑟瑟有些动容。
往常封邑上的出息,李真真照管得极为精细,季末少了一头羊,便写信叫庄头解释,人说发瘟症死了烧了,她再问为何只死一头,可是打量她不懂,公然撒谎?婚事却这么敷衍,说到底还是害怕。
“那再等等,万事落定,我来替三姐物色。”
李真真笑着说好,根本没放在心上。
人活一辈子怪没意思的,兴兴头头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忽地全没了,她经了那一遭,没去钻僧道法门的牛角尖儿已不易,如今就守着爷娘,就够了。
李真真站在廊下,目送瑟瑟走出崇教门。
有人举着火把迎上来,披甲的将官婆婆妈妈,提了领披风,见面就往瑟瑟肩上搭,立时被推开了,可是瑟瑟又把头靠过去,贴在人家肩膀上,像龙首原上的黄杨和柳树,在风里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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