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白衣长发会安排了人手在巷口窥伺,闻听金吾卫大队逼近,忙回来浇灭大鼎,熄灯关门,昏厥的孩童被人拨拉到墙角,使厚被盖住,不使出声。
王居士惊魂未定,怔怔瞪住武三思手中禅杖,抚着心口想,这是何物?这是何人?国师竟还不如他?一念入邪,便失了静定,浑身颤颤发抖。
张易之踱步到武三思跟前,拿眼瞟着禅杖,室内光线黯淡,唯借杖头智慧珠散出的些微光芒,可隐约照见人影。
武三思压声道,“这东西太显眼,送进九州池恐怕惹人耳目。”
真是不老实,张易之牵唇一笑。
“禅杖这么大,自是不宜搁在宫里,倒是那个——”
他努嘴指武三思右手,武崇训怕阿耶夹不住影骨,特为做了枚银环,紧紧箍住影骨,再套上中指,乍一看是枚长脚尖锐的戒指。
张易之道,“佛指矜贵,你就不怕留下划痕?法藏那老秃驴要与你拼命。”
武三思只管迁延。
“佛指是国师的命根子,藏得实在机密,小王再三刺探,方偷出来,为怕他起疑心,还做了枚假的换进去。”
功夫挺细致,张易之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何时偷的?”
“国师才住进长安太原寺时。”
“韦武李杨四家果然有渊源,藏在杨家故宅你都偷的着?好手段!”
张易之顿时大笑,一面摊手去要。
武三思皮笑肉不笑,百般的不情愿。
“操纵此物有些诀窍,万一府监记不住,庆典上闹出纰漏,就不好了,不如府监拿着禅杖,小王来使用佛指罢?”
张易之噗嗤笑出了声,瞧信徒舞蹈使力过度,现下累得气喘吁吁,都有些失神,一个叠着一个横躺竖卧,不似人,倒似圈中牛马。
说来说去,见识了佛指的威力,谁舍得放手?
他猜得到武三思的主意,今日指挥三五百人,明日便是三五万人,莫说庆典上强逼李显立安乐为嗣,便是来日自立,也未必不能,可是武三思却忘了,奇门遁甲能驱遣的,不过是心有空洞,软弱怯懦之人,譬如他自己,同样目睹佛指神威,便未感到一丝一毫恐惧,反观他人沉迷,简直蔚为奇观。
越想越生出一股自矜自豪,可见天赋异禀,与人不同。
人皆以为女皇笃信法藏,尊他为忠孝太后寄身,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不止重金宣扬《华严经》,更将华严宗捧为天下沙门之首。可年初法藏入宫,张易之却愕然发现,他的青金石手串,竟与当初韦团儿那串一模一样。
女皇见他诧异,轻描淡写道,那是三十年前太后去世,国师亲自雕琢的。
彼时张易之咦然问,“此等爱物,圣人竟肯赏了她?”
不想女皇摇头,“什么爱不爱的,朕本就不喜欢青金。”
帝王心术深不见底,三皇五帝怎么治国他不知道,至少女皇什么都不信,唯独信她自己。
张易之受益良多,打从心眼儿里没把佛指当做要跪要拜的神物,只不过借势暂用,待事情了了,埋回地宫便是,但他不肯细细教导武三思,把手收回来,轻轻负在背后。
那高颅白面的怪人立时出手,刀尖一横,比在武三思腹部。
他不情不愿地交出佛指。
张易之接来往手上套,咦了声,“竟是将好。”
又吩咐,“禅杖你送回去,有真有假方糊弄得过去,全换了假的,提防老秃驴事前闹起来。”
武三思道是,“快五更天了,待下朝,小王去九州池向您说明用法。”
张易之低头摆弄着,越看这小玩意儿越喜欢,随口道,“暂且不必,我另有几桩事情要设法办了。”
想起上回答应武三思的话,和声道,“梁王放心,魏元忠一走,请立国公的折子便能递上去了。”
打散了中枢再行事,亦是两人早早商量好的,武三思顿时笑意盈面,愉快地拱拱手,交代了下属几句,便自离开。
张易之有爵位,但控鹤府监品级不高,不上常朝,唯大朝会方列席。
离坊门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他百无聊赖,坐在院中吹风,正是天光渐亮的时候,天地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树影人形似敦在水中,动动便漾出一圈晕影,群雄白衫垂地拖曳,直如奈河桥上。
抚着佛指,他没话找话地问阿喃,“并州那一仗,打得很辛苦罢?”
他是张仁愿麾下逃出来的散兵,并州之战武周惨胜,艰难杀敌三千,张仁愿聚集敌尸,封土成十丈高冢,虽是扬名域外,但那场面血腥难闻,惨不可言,观者无不落泪。
经此一役,他宁死不肯再上疆场,逃回关中,拿西域香料行贿,重买了长安户籍,就投在宜阳县。张昌宗在仪仗中挑选举事的首领,看中他刀法凌厉,性情冷漠,着意提拔到身边,他默然领受,一个谢字都没说过。
他说还好,“小的不善拼杀,跟在后头养马,听说前线人死的太多,顾不上捡伤员,忽地静了两天,跑回来好几十匹马,都是认得路自己回来的,背上插着一丛丛箭,有的腿瘸了,一进营地滚在地上。”
张易之听进去了,讶然问,“瘸腿的马还留么?”
阿喃不耐烦地看他一眼,这问题有点多余。
“杀了啊。”
张易之看惯了漂亮面孔,越瞧他畸零的长相越喜欢,撑起下颌打趣儿。
“可你方才吓得梁王腿抖。”
阿喃淡淡摇头,“他不是怕刀,是怕小人不怕死。”
——铛!铛铛!
晨钟终于敲起来了,足足三千响,往复回荡。
绸缎庄毗邻北市大门,听见人吱嘎噶开启沉重的坊门,早起做买卖的小摊贩等待良久,一拨轰冲进北市,街面上顿时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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