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中没点灯,灯笼恹恹地躺在地上,季云安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像是被泼墨盖住,酒气跟着浓稠地浇,没有神色。听完王氏的话,他眉头一松,森冷的气氛散去些许,夜色跟着拨了下弦:“夫人记性倒是好。”
下一秒却话锋一转:“不过,夫人可还记得,当初何德何能得以进我季家的门?”
“先夫人早逝,老爷公务繁忙,老太爷、老夫人重病,以致中馈杂乱,妾追慕老爷才名,自愿携家产嫁进季家,只求老爷能替我脱了那商籍名分,赏我做个贵门夫人。”
季云安的眉头渐渐舒展:“季家比王家何如?”
王氏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恶臭的酒气侵入脾肺,刻进薄骨,化成了那句说过不知多少回的话:“云阳王氏不过地方商户,士农工商,最为卑贱,是王氏,高攀了季家……”
厢房静了许久,久到长街外的更声传进院子,半座城的窗驳相继灭灯,季云安静地呼了口气,将酒气糜烂一团,吐进夜色里,他又轻又轻地说:“有些事,语姐儿跪过一遍就能记住,倒是夫人,还需夫君时时提醒……”
王氏身躯微颤,垂着头不敢抬,轻声道:“妾身一定谨记在心。”
“无妨。”他的袖袍随着扶手垂下,浅浅带起一段风,阴冷地刮着人皮,“夫妻一场,夫人记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夫君日日提醒便是。”
翌日,季卿语如常起身,在厢门外等着伺候母亲梳洗,却见容管事刚好也在。
容管事问了安,主动道:“夫人差人告诉老奴说老爷昨夜吃醉了酒还将衣裳弄脏了,可老爷却说没这回事,还说昨夜去的是如姨娘的院子,真是奇了怪……”他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老奴心想,许是底下人干活不仔细,记错了,又怕耽误事,便赶早过来问问。”
季卿语沉默地听完,不知想到什么,看容管事告辞也没吭声,在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又见李妈妈从里头出来。
二人打了个照面,李妈妈手中的药酒没藏,无人说话。
李妈妈欠身让她,季卿语安静地进去。
这日不过晌午,季卿语的婚事便定下了。
又过一日,媒娘子领着位面色雍容的贵妇人带着两只活雁登了季家的门。
纳采、问名,过了三书六礼,次年春日,季家的轿子进了顾家的门。
第4章 洞房花烛
“嫁了!当真嫁了!”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季家大郎背着季二小姐出的门,迎亲队都走快到顾府了!长街上尽是人,热闹都看不清了!”
清阳坊太元茶楼,一群宽袍大袖的白面书生聚在厢中吃酒,听到这话,各个怅然若失,半晌,不知谁叹了句:“可惜,实在可惜……”
于是众人附和:“可惜!确实可惜,怎不可惜!”
凭栏处的书生长叹回首:“正得西方气,来开篱下花。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1……季二小姐冠绝江南,该配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如今竟落到个武夫手里!简直彩凤随鸦!”
“仁兄此言正意,冰肌玉骨、亭亭韵色,季二小姐怎一个妙字了得?”另一人扼腕长叹,“要我说,这季二小姐最妙的,便是她那双眼睛,远而望之,清冷若春早滴露;迫而察之,哀婉若凉夜秋波,欲语还休、欲言无声,叫人忍不住一品又品,想为她作诗,恨才学不够,想为她作画,又恨丹青色薄……这般妙人,该是在书房研墨抚琴、红袖添香的,如今轮到个粗犷武夫来赏,如何不算公明仪对牛弹琴?”
众人知他追慕季卿语颜色,听他这般说,顾盼打趣:“季大人确实糊涂,不过季二小姐深闺简出,你没见过,如何知她那双眼睛甚是妙美?”他们都只是远远瞧过一眼,后听人传唱罢了。
那人支吾了下,斜眼开口:“怎么没见过?去、去年中秋诗会,我可是远远地瞧过一眼!”
果然也是远远的,众人笑话:“半个宜州城都是你的美人恩,季二小姐好生可怜,让你这么个好色君子睹去了芳颜,芙蓉面都淡过一层了。”
“我瞧了人家,人家却没瞧我。”那人撇嘴,倒也没不甘心,转而慢悠悠道,“你们猜,季二小姐当时在瞧谁?”
这话一说,众人摩拳擦掌,不知哪个人物竟能得美人青眼。
他们挨个报名字,上到古稀下至幼学,各个心急如焚,催促许久,那人才挤出一个名字:“临川书院,裴瑛。”
“竟是他!”
一群人啧叹许久,却说不出一二三来,最后服气道:“那也算郎才女貌……”
就在风流文人、吃茶看客七嘴八舌、不知所云时,迎亲队打巧从茶楼下过,鼓乐阵阵,红云满天——
今日婚仪,排场不小,十里红妆。光马车便足足排了十二辆,后面抬着箱笼的长队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几位喜娘穿插其中,夹着花瓣撒铜钱,锣鼓唢呐吹得喜气洋洋,连桂树上挂着的红绸都扬起来了。前头高头大马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戴红花,看周遭围观的人这般多,便咧开嘴双手抱拳跟他们道谢。
也不怪今日热闹,宜州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何况成亲之人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才貌无双的美人,搭配虽古怪了些,但胜在热闹、排场大又能沾喜气,不来瞧上一眼就跟吃了亏似的,若是能有幸一睹新娘芳颜,那简直大有所观!
于是乎,前来观礼的人都伸头探脑地盼着今日的风能吹得高些,最好掀起车帘,让他们看看传说中,冠绝江南的新娘到底美成啥样。
他们聚成一团,刚开始只是心里想看,可人一多,胆子也大了,竟开口嚷起来,都是凑热闹。只不过,那几个会来事儿的刚嚷了两声,就被前头那个高头大马的瞪了!
这人戴着的大红花比旁人的大,不是新郎官是谁?
众人被他瞪得缩起脖子,心想着,诶哟,都当新郎官了咋还这么凶?新娘指定要被吓哭!
他们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吭声,因为一张口就想到新郎的眼神,怵得很,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威武将军!谁敢招惹?
于是乎,场面一度静悄悄起来,只剩喜乐漫天响,和心里头偷偷许愿风高的百姓。但可惜,他们许了半天愿,未等灵验,轿子便进了顾家——
轿落帘起,外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涌了上来。
季卿语微微起身还没出去,便看到眼前伸来一只手。
手掌宽大,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此情此景,不消猜便知这手的主人是谁,但季卿语还是怔愣了下,不因别的——那手上横着一道长长的刀疤。
它突兀地落在手心,狰狞着粘连起一片肌肤,似乎刚长好不久,颜色比旁边稍白,带着淡淡的粉色。顾青是个将军,这伤怎么来的,刀磕斧伤都有可能,原因背后,其中经历,怕也难叫人愉快……
季卿语心口微紧,轻吸一口气,犹豫着把手搭上去,可还没放实,就被握紧了。顾青应是使了力气的,以至于她想些什么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就被提了出去!
顾青也没想到季卿语轻得跟片羽毛似的,他只是轻轻拉了一把,她整个人便险些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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