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丫有太多的话想问,时序却有许多话不敢说出口。
无论是他初入宫廷时的遭遇,还是近年来他的行事手段。
他的妻子最是宽厚温和,待人总是抱着最大的善意,旧日去县城采买,碰见乞讨的老人都会施舍一二口粮,邻里之间,更是从未有过口舌,连村里最难缠的姑婆都很难说她是非。
就是这样一个人,倘若叫她知道——
曾与她最是亲密的丈夫,已不复少年心肠,早是双手沾满鲜血,声名尽毁,阴冷狠绝。
哪怕是面对久别重逢的妻女,他也很难找回当年的心情了。
可偏偏——
他说了,凡是二娘想知道的,他都说。
时序抓着杨二丫的手,引她去了床上。
他单膝跪下来,小心为她脱去鞋袜,又仔细将她的双脚放到床上,膝下搭一床薄毯,起身将床头的蜡烛点燃。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去。
时序表现得波澜不惊,好像已控制好了情绪,他一手放在杨二丫手背上,一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温声道:“那就从我四年前入京说起吧。”
二十岁上京赶考,乃是时序生命中一道无法抹除的分割线。
就像老家的人对时家的神童知之甚多,京城的世家贵族也清楚当今司礼监掌印的晋升之道。
而时序所做的,不过是将外人口中的他,再复述一遍。
他隐去了许多苦难,连当年入宫时的颓败绝望也没讲,三言两语带过,很快便成了:“就这样,不足一年,我便做了先帝身边的内侍,又因略懂先帝心意,颇得其信重。”
他从不是迂腐之徒,往日的清高坚守,也不过是不愿同流合污,真要阿谀奉承了,时序也不比其余人差多少。
而那对他宠信有加的先帝,就是最好的证明。
杨二丫听得失神,心里发堵,忍不住问:“若你当年应了林家的婚事,岂还有日后的这些事?”
时序轻笑一声,反问道:“二娘刚还说我没心,二娘问这话,就不觉得窝心吗?”
倘若他真是那等贪慕虚荣、攀附强权之辈,恐根本得不到杨二丫的死心塌地,也枉她这些年来吞下的苦果了。
杨二丫敛目,竭力不去感受心口传来的密密麻麻的刺痛。
良久,她才启唇:“那后来呢?”
“后来啊。”时序微微扬头,似在回忆,“后来发生的事,那可就很多很多了,当时觉得了不得,如今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这个死了那个活了。”
在司礼监待久了,人命于他,也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时序说到他经手了科举舞弊大案,因对当年考官怀恨在心,对涉案人员尤为痛恨,三分罪过就会被他写作十分。
短短两月时间,单是死在司礼监刑讯之中的,就有上百人,另有经时序上书,先帝判斩者无数。
其中虽确有罪有应得之人,但也很难说,会否有无辜。()
时序沉吟道:“叫咱家想想……死在那次大案中的朝廷命官,大概有四五百人吧,被革除功名的学子就更数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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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从那一次起,时序摸到了将死之人的血。
害怕吗?
时序不知道,他只记得第一次杀死人后,害怕之外的,乃是更为明显和深刻的战栗。
说完这些,时序本以为会看见一双饱含惊惧的眼睛。
可待他抬头,猝不及防望了满目的疼惜。
时序愣住了。
再次唤醒他神志的,乃是一双温热又粗粝的掌心。
那双手掌不大,要双手合拢在一起,才能将他的手包起来,且整只手粗粝无比,就是最柔软的掌心,也生了一层薄茧。
杨二丫问:“那再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的,时序喉咙变得干哑起来。
他偏过头,不再与杨二丫对视,言辞之间也少了许多可怖的形容词:“后来我派人去寻你和爹娘他们的下落。”
“只前后派出去十几拨人,带回的消息都是全家无一活口,底下人说可以将尸骸带回来,却因我懦弱,未能实现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司礼监的声望登基巅峰,我也暗中插手了皇位争夺,并有了支持之人,也就是三皇子。”
“原本新帝并无意皇位的,只是这许多皇子之间,唯他仁善之心最重,其余朝政虽不算精通,马马虎虎也不会出大错。”
“我以助其登基为由,换了林家满门的性命。”
当然,其中还有更为隐秘的存在。
就比如在先帝驾崩之前,寝宫内只他与心腹在场,也是他亲手改了先帝的遗旨,将皇位人选定为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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