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震怒的天子将一沓沓参本重重砸在跪地的青年面前,不予任何辩驳的机会,“吏部侍郎纪决勾结官员,结党连群,目无圣主,今黜免其官职,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又冷瞧色若死灰的嫡长子李暮惟,“太子肆意散播谣言,行为失端,难继大统,朕教导无方,愧对先皇先后。今昭告天下,废黜太子,以正清风。”
满朝跪地高呼,“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上奏者,杀无赦。”
纪决无喜无悲地挺背跪立,不急不缓地摘下官帽,朝天子磕首,铮铮有力道:“臣领旨。”
向来端肃稳重的太子踉跄站起,在文武百官面前垂首低笑,再望向金銮殿龙位上的父君,凄厉道:“父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服。”
天子李尚徽端坐于龙位,冷视嫡长子。
李暮惟倒退两步,望向跪地的李暮洄,哈哈大笑起来,“三弟,我的好三弟,你我争斗多年,终是我败了。”他摇头苦笑出了泪,“我从一开始就败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的哭诉声响彻金殿,“父皇,儿臣遵旨——”
纪决缓缓阖上眼,掩去眸中悲切。今日之下场早已料到,太子一党并非败给三殿下,而是败给了当朝圣主。
原来从纪家效忠太子的那日起,就注定是败局。
薛后得知太子被废黜,跪于御书房外叩首求情,满头珠翠在磕头中散落,再不复昔日尊容。她字字泣血哀恸,“望陛下念在三十多载夫妻情分,饶恕太子,莫要再降罪。薛家多年有功,恳请陛下不要迁怒.....”
内侍推门,满面肃容的天子居高临下望着发妻。
民间传,帝后举案齐眉,鸾凤和鸣,可如今天子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意。
薛后跪地前行,以泪洗脸,“陛下,暮惟品行端正,百姓皆道其敦厚温润,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陛下明鉴。”
天子望向远方,“来人,请皇后回宫。”
已无回旋之地。
“陛下如此狠心。”薛后瘫软在地,眼里悲恨交加,哀声,“果真是鸟尽弓藏。”
狡兔死,良狗烹——
“皇后失言,幽禁中宫,无令不得出。”
“薛家身为外戚,不恪守本分,多年干政,命大理寺查清其罪责,一一发落。”
“废太子贬为庶人,与妻儿终身囚于承乾殿。”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京都剧变,人人自危。
太子党命数已尽,朝中官员皆惶惶不安,日坐愁城。
与此同时,一则传言如凌冽冬风席卷城都。有一老妇于纪家倒台后道出秘情,控诉纪家为安抚丧子之痛的纪夫人,二十一年前强抢厨娘诞下的稚童占为己有,此幼子正是纪府二公子——纪榛。
“不可能!”纪榛跌坐在软榻上,拿着信笺的手不受控地颤动着,又坚决地低喃道,“绝不可能。”
深受百姓爱戴的太子怎会被废黜?
他的兄长怎会下狱?
纪家如何会倒?
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纪家血脉?
还有沈雁清.....纪榛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企图安慰自己那只是错视,可白纸黑字说得明明白白。
“京城耳目众多,唯托尔之好友将此信寄于尔。”
“沈雁清乃三殿下之幕僚,当年长街暗杀一事亦出自他之手。他非你良人。”
“殿下大势已去,榛榛,兄长无能,护不住你。蒋蕴玉不日暗中回京,他如今有军功在身,你又非纪家子,定能佑你周全。十五日酉时于你二人幼时躲玩的破庙相见,你与他一同前往漠北,永世莫要回京。”
寒山寺寂静无声,与世隔绝。
这半月来,纪榛于深山老林中吃斋念佛,浑不知世间翻江倒海。小茉莉带来的一封由纪决亲手提笔的信笺打碎了他素来安宁的天地。
他每个字每一笔地看,指腹抚摸过兄长熟悉的字迹,犹如被天雷轰顶,魂飞魄散。
纪榛知道的,无论信中之事如何荒诞难信,兄长绝不会骗他。
小茉莉见他神情呆滞如痴儿,哽声说:“你到寒山寺的第三日,纪大人暗里邀我相见,托我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信件交到你手中。当时我心中奇怪,为何纪大人不亲手交予你,原来他早已算准了自己的结局。纪大人用心良苦,纪榛,你快随我离开这里,等小侯爷回京.....”
“离开?”纪榛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两个字,猛然回神,扶着软榻站起身,摇头,“我不能离开,兄长还在狱中,我怎能弃他而去?”
他重重地抹一下眼睛,跌跌撞撞往外走,“吉安,我们下山。”
小茉莉拉住他,“沈大人是三殿下党羽,你现在下山,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纪榛镇住,骤然想起四年前在暗巷里那根钉在他耳边的利箭,再有一寸,箭头就会穿透他的脑袋,叫他命丧当场。他自以为那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可要他性命的竟是沈雁清。
这四年,他们有数不尽同床共枕的日日夜夜,他每每贴近沈雁清的胸膛,听着对方那颗跃动的心跳,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这颗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能住进一个小小的纪榛。原来里头流淌着的不仅仅是蓬勃的血液,还有对他的杀心。
木桌上还放着沈雁清给他的家书,无一不写着苍劲有力的“安好勿挂”。他因为这四个重复的字心甘情愿地待在偏僻的寒山寺里,可如今再看,他再蠢笨也琢磨出沈雁清是为了拖着他。
“法空大师与母亲相识多年,我请他为纪大人诵经念佛,也算尽我身为纪家子婿之责。”
全是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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