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清音闷闷笑起来。从轻笑到大笑,再到狂笑,笑到口中溢血,咳嗽不断,笑得牵动伤势,疼到抽搐。
笑到脱力,手拿不住,冰凉的尾巴砸到脸上。清音闭了闭眼,眼眶涌出热泪。
她抬手,慢慢遮住眼睛,周围死一般沉寂,冷到毫无人气。她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石块硌得腰疼,腿似乎也断了,最要命的是尾巴。
魅魔怎么能没有尾巴呢?清音最爱美了,她自小野心勃勃,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她要拥有全天下最漂亮的尾巴。
清音用力擦了把泪,泪出来时滚烫,很快被风刮凉,湿哒哒黏附在脸上,很不舒服。身体很冷,她一直在发抖。
清音疲倦叹气,透过坍塌的石壁,瞧见一汪流水般清澈的月色,冰冰凉凉,毫无温度,却又相当慷慨,温柔地倾洒在她身上。
像一个满怀怜惜的拥抱。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怀抱太温暖,清音蜷缩在她怀里,仰头看她,像那个冷寂的长夜里,她透过满目疮痍,看到一弯温柔冷清的月色:“魅魔轻易杀不死的。”
大概今夜月色很好,怀抱太温暖,她突然有了点倾诉欲望。可这点温情太过浅薄,浅到她仅有的勇气,在对面人抬眼望来时突兀消散。
清音意兴阑珊,突然失了兴致,下意识扯出妩媚笑容,正要顺势转开话题,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衣襟突然被勾住。
她一怔,力道一勾,身体不受控制前倾,软倒在沈曦照怀里。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柔柔落在她眉心。没有任何欲望,只带着纯粹的安抚。
细密的吻带着怜惜,吻过她的眉眼,将怜爱与温情一并传递。她环着她,声音轻柔缱绻,数不尽的柔情。
“告诉我,怎样彻底杀死一个魅魔?”
清音彻底怔住,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好抬眼,一瞬不瞬望着近在咫尺地这张脸。
震荡的情绪犹如海啸,伴随轰轰烈烈震响,铺天盖地压来,转瞬冲垮她
的心防。她的情绪突然有点撑不住,在一句话里崩溃了。
她攥着她的肩膀,握紧她的手腕,眼不敢抬,视线不敢看她。怕遮不住自己的泪光,让她轻易看出她的软弱。她不敢出声,怕一出声,哽咽失了态,跟着从喉咙里滚出来。
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太没用了,她可以为了利用她,冷静蛰伏数十年,一步步取得她的信任。可以为了权势伏低做小,为了野心抛弃尊严。
她付出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努力,为什么眼前人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不含真心的、随随便便的吻,就让她的防御一溃千里。
眼眶酸得厉害,那人轻柔抚摸她的眼眶,问:“很烫,很热,你在难过吗?”
清音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湿漉漉的水汽将她的心浸泡其中。清音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是个爱哭鬼。
难过了想哭,委屈了想哭,痛苦了想哭,巴不得滚烫的眼泪如滔滔洪水,咆哮着冲刷掉一切不甘。
沈曦照忍不住叹气,抱紧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为什么哭?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清音默不作声揪住她的衣服,将脸深深埋进她肩头。几乎在脸藏起来的瞬间,泪水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你为什么......”
她哑声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倘若她不安慰她便好了,倘若她不说这种话便好了。她只是她的主人,只是她的利用对象。她们之间,只有冷冰冰的利益互换,不涉及任何感情。
沈曦照愈发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这种话?哪种话?”她说的难道不是很正常的话吗?
清音心揪成一团,很久没再哭过,可眼中的泪水压制不住。她痛恨自己软弱,宁愿她对自己冷漠残酷,宁愿她伤害她,她们之间只有利用,不含任何真心。
她就不会为她一点廉价的温柔为难,为她一个拥抱心软,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生出依赖心理。
沈曦照抬起她的脑袋,指腹轻柔抚摸她的脸颊,诱哄似的:“是你先开口的,告诉我吧,我很好奇,我想知道。”
清音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被她一点点吞吃下去。她忍不住委屈,情绪濒临失控,哽咽着道:“你怎么能这样?”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怎么能这样,在这种时候,将她这样翻来覆去折腾。
清音好像成了水做成的人。
这张脸彻底张开,愈发像沈曦照记忆中的人脸,她的五官与宋清的脸逐渐重合。她越哭,哭得越可怜,眼泪汪汪,泛滥不止,沈曦照越想欺负她。
她细细吻过她的眼,舌尖卷过泪水,彼此的气息相互纠缠,在舌尖交融。
清音紧紧闭眼,睫羽不停颤动,通红的眼尾发烫,被泪水覆上一层水润荧光。
沈曦照情不自禁地吻她,脑海中浮现宋清的脸。宋清一叠声叫她“姐姐”,软声软语撒娇,理直气壮地要做她的唯一。
她知道她难过,知道自己的恶
劣,知道自己在欺负她,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她吻着她,手指按在她唇边,晶莹汗水垂落下来,洇湿她的指尖。
清音泪眼朦胧,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她的吐息很烫,冲出的气流冲拂而过,指尖像在被烈火焚烧。沈曦照耐心地吻她,哄她,安抚她的情绪,又撩拨她的情绪。
她牵引着她,像在逗弄一只撩人的猫儿。她问:“告诉我,怎么杀掉你。”
清音的泪很烫,迸溅的火星,燎痛沈曦照肌肤,好像烧光了表层,埋进血液里燃烧,一层层烧光血肉,直直往最深处钻去。
沈曦照见过宋清的哭,见过陆清的哭,见过人鱼的哭。哭得沉默无声,泪水漫出眼眶,洪水泛滥不休。
沉默地,隐忍地,无声地。
她心底的风暴只有自己知道,她将自己撕扯的痛苦难过藏在心里,展露给沈曦照看的,永远是自己强大、乐观、向上的一面。
此刻的清音不同,她用力扒住她,手按得很重,似乎要捏碎她的肩头。吻又凶又重,含着血也含着泪,血腥味在舌尖交换,再被咬破,痛到发麻,酝酿出更痛更有力的缠绵。
像两头野兽赤.裸裸地撕咬。
她的眼泪凶猛剧烈,带着一股咆哮嘶吼的情绪。泪太多了,好像要将自己积攒这么久的委屈,如山川颠覆般倒出来。
好像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一股脑倒出来,将自己隐匿的伤口,鲜血淋漓扒开,赤淋淋地摊开给她看。
好像要在这样一个柔和的月夜里,将自己活生生剖开,展露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将自己绝望无力的脆弱,无能为力的负面情绪通通掀开,放沈曦照强硬霸道地闯入其中。
清音泣不成声,沈曦照拿她没辙,轻柔哄她,亲吻她,用力拥抱她,一寸寸耐心抚摸她。
可眼前人抬头,沈曦照视野蓦然恍惚,这张熟悉的脸,五官微微移位,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动,却倏忽变得更加熟悉。沈曦照的手按在她脑后,动作突然止住。
沈曦照失神地看着她,喉咙无声滚动,咽下一口滚烫的血水。宋清仰头,也在看她。
泪水在眼眶打转,清亮瞳孔映出淡淡月色,一轮小小的月亮,被泪水洇得模糊了轮廓。乍一看,像一轮璀璨柔和的太阳。
“姐姐。”她模模糊糊唤她。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云端传来,飘飘摇摇,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带着失真的恍惚感。
沈曦照怔然端详着她的脸。
宋清抬头,对她漾出乖顺笑容,她有些难过,但哭不出来,深深吸气,手背浮现出明晃晃的青筋。万般情绪积压在心间,闷头闷脑地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她说不出话,做不出表情,扯出来的笑,自己都觉得难看,只好揪住沈曦照的衣服,闷闷地将自己的脸和泪,连同哽咽,一并藏住。
不给她看。
沈曦照不是石头。
她不是没有情绪的石头。
该怎么告诉她。该怎么让她们明白。
她吻着
清音,舌尖卷去她的泪,火星烫得她心悸,心在抽搐,呼吸困难,仿佛被投入无光的深海,剧烈水压挤着她,身体似乎快要被压爆。
深重的窒息感如影随形,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觉得氧气似乎被燃烧殆尽。沈曦照喉间发窒,肺部极力渴求新鲜空气,愈发狂乱地吻她,迫切寻找自救方法。
她不懂这种情绪,只是好像突然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带给她的伤害。
她意识地这么晚,这么迟,似乎眼下才终于明白,宋清给她的笑容背后,承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情绪重担。
火星艰难跳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后一点余烬,不甘地燃烧着,却无法抵御一阵比一阵更加汹涌的寒潮。
烈火熄灭了。
冷夜漫长,瞧不见尽头。
“清音。”
沈曦照一声接一声,唤着她的名字,狂乱地吻她,清音满脸是泪,狂热绝望、热情似火地回应。
湿润的泪泡得皮肤发皱,腥咸的液.体相互交融,再融化于舌尖,咽进彼此体内。舌尖痛到发麻,失去感觉,沈曦照好像被她的情绪牵引,感染,干涩的眼眶终于涌出泪水。
水流凶猛涌出,冷到牙关打战。她的身体很凉,吻清音的嘴唇冰凉,清音在发抖,大概感觉冷,可沈曦照也很冷。
沈曦照解开外袍,抖开被子,盖住她,两具同样冰冷的躯体紧靠在一起,互相为彼此取暖。
她看到宋清在对她哭。
眼前画面流转,如电影跳帧,下一秒是浴室内的陆清,筋疲力尽,湿淋淋地躺在她怀中。
她很乖,她没哭,倦怠地垂着眼,听到她叫,强撑起精神,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乖巧柔软,猫儿似的。
人鱼的笑脸跟着跳出来,她摊开掌心,里面放着一颗甜蜜的糖果,将自己最宝贝的糖果,小心翼翼且大方地送给她。
紧接着是莉莉丝张扬纯澈的笑,将自己的花扔给她,带着求夸奖的得意。
她们都在冲她笑。
猩红的唇,白皙的脸,低垂的眸,无数双眼,安安静静盯着她瞧。
沈曦照头痛欲裂,世界好像成了万花筒,各式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她面前展开,拼凑出荒诞不经的新场景。
她看到清音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话的内容清晰却荒诞,也或许,只是沈曦照临时产生出的幻听。
“我好累啊,姐姐,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找到我的热情都快要耗光了,找到我的生命力都要终结了,我感觉我快要死掉了,可我怎么就是找不到你。”
清音紧紧依偎着她,脑袋枕着她的肩头,气息好像渐渐暖了起来,不再像之前一样,冷得两人必须相互取暖,才能生存下去。
她攥她手腕的力道很重,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紧紧扣着她,也扣住自己。谁也逃不开。
清音深深望着她,仿佛将她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舍不得放手。
“姐姐不想见我吗?姐姐在躲着我吗?是我让姐姐失望了吗?姐姐不想要我了吗?”
一声接一声,她委屈的质问,没有多少谴责意味,更贴近可怜巴巴的哭诉。
泪哽咽在喉头,哽咽在眼眶,心浸泡进苦水里,水做的小狗特别爱哭,泪水眼看着就要从身体每一个孔窍里溢出来。
沈曦照抚摸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泪太多了,怎么都擦不干净。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哭得小气不接下气的小狗。
她轻柔答:“没有。”
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明亮的光线刺穿黑雾,黑暗溃不成军。
沈曦照越过她光洁赤.裸的肩头,透过窗柩,瞧见一轮初生的红日,裹挟着迸发的希望,慵懒惬意地爬上地平线。
太阳升起来了。
清音胡乱吻她,将泪水蹭了她满脸:“姐姐,你相信我吗?姐姐,能不能给我一点点信任?”
“一点点就好。别放弃我那么早,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感受到你对我的在意,我就能重燃热情,鼓足勇气,第一千遍第一万遍,坚定选择你。”
沈曦照安静凝视她的脸。
芥子囊内,命盘在呻.吟般的悲鸣声中,骤然粉碎,化为齑粉。这场持续十数年,漫长到让人筋疲力尽的梦境,终于结束了。
她没来及回答这个问题。
梦境在最重要的地方戛然而止。
黄粱一梦,转瞬成空。
莉莉丝百无聊赖守在床边,尾巴低落地甩着,她望着床上的人发呆,心神不宁揣摩她何时醒来。
漫长的一夜辗转难眠,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感觉过了很久,一看时间,才刚过去一半。
下一秒,便见床上的人突然睁眼。
莉莉丝尾巴一荡,本能惊喜唤道:“你醒啦!这么快!”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一双黑眸似乎失去焦点,散乱地注视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她一动不动,一汪沉寂的黑潭,仿佛结了冰的湖泊,盛着水凌凌的冷意,将情绪尽皆封存。
安静、沉默、无声。
莉莉丝心下莫名一慌,要伸手去拉:“怎么了?”
似乎感受到真实的体温,沈曦照才从虚幻中回过神来,慢吞吞避开她的手,缓缓撑起身体,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她的脸白到透明,仿佛被晨雾笼罩住的薄冰,一碰就碎。她在看她,视线却又遥遥散过她,好像没看她。撑着床沿的手很用力,白皙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格外显眼。
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煎熬的情绪折磨,但却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封闭,不露端倪。
莉莉丝看得难受,感受到她对她的排斥,尾巴耸拉下去,心烦意乱。
“没多久,马上就要天亮了。”
沈曦照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方夜色。她的情绪很淡,心绪被冰封,脸上没有表情。
莉莉丝坐在床上,带着莫名的赌气,没有跟上去。感觉她有问题
,这场梦境似乎不同寻常,可她完全没有跟她交流、倾诉的意思。
她不相信她。
清瘦身形笔直挺拔,在夜色中愈发浅淡,犹如将要散去的冬日寒雾,即将融入无边夜色,彻底消失在莉莉丝眼前。
“天快亮了。”
沈曦照仰头,夜幕深沉,伸手不见五指,血红的灯笼黯淡无光,连客栈的招牌都照不亮。
天上没半颗星子,月亮也被乌云遮掩了身形,泼墨般的浓郁夜色,笼罩了整个东塔城。
沈曦照抬起手臂,探出窗外。狂风躁动地撕扯衣袖,拽得袖口猎猎作响。
她自言自语:“今天会有太阳吗?”
莉莉丝闷闷不乐地抱着尾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但不被信任、不被在意的感觉,搅得她心浮气躁。
虽然这话不像是在问她,她也没必要回答,但瞧她沉寂的侧脸,莉莉丝深吸一口气,还是恹恹接口。
“没有,今天肯定是个坏天气。”
狂风大作,风雨欲来。
风送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尖,浓郁的铁锈味,甚至压住了暴雨将至的土腥味。雨滴急促敲打下来,送来远方激烈厮杀的悲鸣。
战鼓与雷声交错,轰隆响彻云霄。
沈曦照颔首:“嗯,下暴雨了。”
沈曦照关上窗子时,已经能听到暴雨倾洒,毫不留情地拍打窗子。
莉莉丝的尾巴警觉竖了起来,眼睛圆睁,耳朵直竖,终于听到夹在风雨声中的异响,迟疑道:“怎么回事?外面打起来了?”
战争。
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战争。
雨太大了,又迅又急,天像是漏了个口子,暴雨挟着某种不详的征兆,行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遮蔽了众人视线。
沈曦照转身:“走吧,我们去东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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