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顾小官人本是个锦绣堆作的公子哥儿,平素肩不挑手不提,这般颠簸下来,身上鞭伤隐隐作痛,倒也未曾喊得一声苦,只是夜间卧于榻上千思万想,久久无法入眠,念着那似曾相识又际遇堪怜的沉家小娘子,一颗心仿似被浸在水里泡过一遍,只觉又酸又软,面上热烘烘的,更觉恹恹不乐起来。
他不晓得此乃相思之症,疑心自己患了伤风,辗转难眠间透过镂窗适见月挂枝头,林木当风,索性披衣坐起,推门而出。
才行过几步,就见那精舍外花墙下立了一女子,正暗自饮泣,声音呜呜咽咽,听来好不哀楚。
顾云昭借着夜色看清她眉目,心下纳罕,当即便问:“月娘子为何事伤心?竟还不曾睡,倒立在风露之中。”
戚月娘闻言忙拭去泪珠,侧过身来施了一礼,启唇道:“教小官人见笑了,只是昨夜那伙强人诸般恶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如今这般境况,那刘大官人多应是死,奴家无依无靠,无处可奔,思量着不如爽利些死了,也免得活着受罪。”
顾云昭听得皱眉,劝道:“娘子万不可这般,你若轻生而死,终究无济于事,待返还后,我自会命人送你归家,无需忧心。”说完似是想到些什么,从袖中掏出块帕子,递予她道:“那日承蒙娘子赠诗,还未郑重谢过,今日物归原主,也算全了你我相逢之缘。”
这话本是好意,字字真心,句句肺腑,怎奈那月娘子听罢复又潸然泪下,更作出一派梨花带雨的楚楚姿态,近前一步扯住他衣袖,说道:“奴家父母早亡,亲眷又似虎狼一般,哪里还有可归之处……若官人不弃,奴家愿托付终身,侍奉左右……”
尚未诉尽衷肠,那顾小官人便似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使力挣了挣袖子。可怜他,分明一个初尝情滋味,不惯害相思的愣头青,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些推拒之言,全没了平日不拘绳墨之态。
正摆脱不得,忽见个丫鬟疾步而来,将两人一把掀开,叉腰便骂:“恁不知羞!你二人做这丑事,为何要用我家娘子之物作伐?”
原来这丫鬟正是香如,才将伏侍琼真歇下,不想出得门来便见这男女仿佛搂抱在一处亲热,那郎君手中捏着一物,恰是此前云岩寺中遗赠的巾帕,当下火冒叁丈,怒道:“好哇!亏得我家娘子赞你坦荡,怕你丢丑,还好心赠诗与你,原来也是个风流成性的,竟拿着旁人之物去兜搭女子,还不快些还来!”
此言一出,顾云昭立时愣了,任人将那帕子夺去,没了言语。
见他这般,香如只当默认,说犹未了,却听屋内依稀传出摸索踢踏声响,不一时便见个窈窕身影倚在帘后,虽未见其人,但听她道:“香如,快些住口,怎可对恩公无礼?”说罢欠身一福,温声告罪几句,款款而去。
香如固然不解气,到底住了口,轻哼一声甩袖作罢,徒留顾戚二人伫立无言,心中各有计较,皆是好一阵烦恼。
那戚月娘哪里料到竟有如此巧事,见这光景,知道遮掩不住,虽觉懊恼,却无悔意,盖因风月场中历过一遭,练就了一身滚刀肉的本领,当即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小官人恕罪,只怪奴一时鬼迷心窍,急于脱身从良,方才出此下策,如今多说无益,任凭打骂,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有一桩,还需奉告小官人,昨夜之事恐非意外,而是贼人有心为之,奴虽中了迷香,一双耳却还听得分明,那伙强匪不知受了何人指使,只当奴是您的……心上人,说要远远发卖出去了事……”
顾云昭听罢先是一叹,后又一惊,不曾料到这场祸事竟是源于己身,那沉家原是受了牵累,才落得如此地步,细想来心中愧意更甚,是夜寝不成寐,辗转至天明。
这般盘桓了数日,身上伤痛虽早见好转,面上倒越发愁眉不展,意欲将此事原委与琼真道明,却又不忍,唯恐她自怨生恨,乃至终日闷闷不悦。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急怒交加,暗自咬牙道:“定要将那主使之人揪出,方可解恨!”
怀安哪里晓得主子心中煎熬,一心惦着此行仓促,这般迟迟不归,音信全无,只怕府中早已乱作一团,因而心急如焚,不时催促,却也仅被当作耳旁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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