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师父,他收养了我和师兄,还有许许多多和我们一样的孤儿,他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为什么他这样的好人,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我想不通,无数大离的百姓,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种地、经商、或者念书考取功名,他们虽然平凡,但一直在为过上好日子而努力……为何老实本分、什么都没做错的他们会接连惨死?
“我想不通,那些十几岁就从了军,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的少年郎,凭什么他们要迎来这样的结局?
“我还想不通……这几年刚出生的孩子,他们是否知道,他们从生下来睁开眼睛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了。也许
他们还没有把字给认全,这个世界就已经毁灭了……
“那个时候我好恨,恨苍天无情,恨命运不公,恨为什么神明全都抛弃了我们……”
停顿了好一会儿,沈明烛握紧手里的玉簪,再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道:“我想不通的事情太多。我越来越愤怒。
“那会儿我好像非得给每个人受的苦难找个理由。
“我觉得只有找到了这个理由,我才肯认命,才肯心甘情愿、再无挂碍地赴死。
“可我始终找不到理由,我几乎差点因此发了疯……但是后来,后来石桌上忽然爬来了一串蚂蚁。
“那会儿我处在极度痛苦、烦躁的状态中,看到那些爬到残卷上的蚂蚁,我立刻心生无尽的厌烦,于是想都没想,连脑子都没有过,就伸出手将那群蚂蚁一下子全部碾死了。
“然后我低头看向了那些蚂蚁,它们成了一具具尸体,再也无法动弹。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什么都想通了——
“原来有些悲剧,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所谓的理由。
“看见一群蚂蚁,是否碾死它们,其实只取决于我当时的心情好不好。
“对于蜃楼来说,是否选择毁灭我们,其实道理也类似。
“蜃楼太过强大,我们在它眼里,跟蚂蚁差不了太多。
“发现我们这个世界后,它也许会毫不在意地路过,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不是因为它心有善意,毕竟它根本无需对蚂蚁释放善意,它只是懒得搭理我们而已。
“但它也可能随手就把我们这个世界给消灭了。
“这或许是因为它心烦,或许是因为它的好玩,或者它根本没有理由,只是想做便做了。
“总之,蜃楼想毁灭我们,于是就这么做了。这是物种差异,与极大的力量悬殊所带来的结果。
“归根结底,它是蜃楼,而我们生而为人,仅此而已。我根本无需再追寻任何理由。这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我们被毁灭,并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不是因为我们身上有瑕疵,更不是我们有罪我们该死。
“……就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想通了。
“生而为人,天生力量就比不过蜃楼,我认了,我也接受了。我不会再去恨天恨地,不会再去恨那些抛弃我们的神明,也不会再徒劳地追问‘公平’二字。
“蚂蚁有蚂蚁的命,蜃楼有蜃楼的命,我有我的命……人各有命,世事本该如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公不公平。
“不过,认命并不代表我会选择放弃抵抗。相反,我好像能更从容、更坦然地面对一切离别与死亡。我坚定了要与蜃楼拼到最后的意志。就算最后没有一个好结局,起码也不留遗憾了。
“对上蜃楼,我们失败,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可选择反抗,也正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我们有智慧、有谋略,我们有活下去的本能,有保卫我们家园的决心……我们理应继续反抗下去。
“所以山澨……不要紧的。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的遗憾。我……我只是……”
又陪沈明烛沉默了许久,山澨说起了宽慰他的话。
“你没有遗憾了,我倒是有遗憾。”
“你有什么遗憾?”
“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你。如果更早的时候,我就能陪在你的身边,也许你能稍微不那么辛苦。
“不过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即便没有我,你也都挺过来了。没有人比你更坚强、更伟大。”
“别夸了。再夸我就要当真了。”
沈明烛把玉簪妥帖地收起来,再站起来,一步步往神殿内走去。“山澨,谢谢你的礼物。现在我头发短了,没法束发,不过……不过它挺好看的。我很喜欢。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以后还会送你很多礼物。不许不喜欢。”
“……好。绝对不说不喜欢。”
“只喜欢我的礼物?那你喜欢……我这个人吗?”
听见山澨这句话的时候,沈明烛已来到了神殿的入口。
时光已被定格,房门上连灰尘都几乎没有。
沈明烛伸出双手推门而入,一眼看到了殿内他从前长待的桌案。
往前再走出几步,沈明烛看到了桌案边的毯子。
他从前太忙了,有时候太累了,干脆就在这毯子上睡觉,睡醒了再继续伏在这桌案上处理各项事宜。
沈明烛回忆起来,有一次山澨也睡在了这条毯子上。
那会儿两人好像闹矛盾了,吵了一架。
具体是因为什么而吵的架,沈明烛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会儿各国的混战又开始了,他们应该是对某次战役的策略有不同的意见,故而闹了分歧。
吵到最后,沈明烛脑仁疼,开始骗山澨喝酒。
他记得山澨的酒量并不好。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山澨没喝两杯就醉了。毕竟他是海里来的,海里可没有酒这种东西。
后来沈明烛就把山澨灌醉了。
没有人继续反驳自己,沈明烛清静了,觉得很愉悦。
当然,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有些微醺,在灌山澨的过程中,他自己也不免喝了不少酒。
沈明烛扶山澨躺在了那张毯子上,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桌案边,想一鼓作气把跟那场战役有关的具体策略、作战计划等内容书写完毕,然后趁山澨酒醉抓着他的大拇指画个押。
不过,在顶着醉意写了几句话后,沈明烛忽然走了神,竟是侧过头,把目光放到了躺在毯子上陷入了熟睡的山澨身上。
书写文书的途中走神,这对从前的沈明烛来说,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山澨?
桌案上放置着一盏灯,照亮了沈明烛的脸,也照亮了山澨的脸。
火光中,山澨五官挺立、俊朗,是个十足的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一眉一眼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好看。
沈明烛几乎看得目不转睛。
诚然,山澨的脸是照着沈明烛的喜好长的,沈明烛当然会觉得他好看。但那一刻沈明烛心想,真相好像不止于此。
换了其他人长成这样,他并不会多看一眼。
他发现自己只会觉得山澨好看、顺眼、丰神俊朗。
心随意动,沈明烛放下手里的笔,然后弯下腰、俯下身,偷偷吻上了山澨那因为酒精而染上了些许酡红的脸。
那一刻,沈明烛知道自己是心动了。
可一切也就只能到心动为止了。
时至今日,想起那一幕,沈明烛不由低声念了一句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山澨像是没听清:“什么?小烛,你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沈明烛笑了笑,走向曾陪伴了自己许久许久的方桌。
然后他道:“我刚说……喜欢。山澨,我早就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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