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失望至极,宋观穹却不觉得自己有错。
想要她,只能不择手段。
但师父显然不这么认为,对他的态度比逐他出师门当日要残酷百倍,她的心软彻底消失,将隙光剑刺进了他的身体,甚至毁了沧溟剑,摆着永不原谅的态度离开了建京。
那时的宋观穹,真的心凉了个彻底。
他跟自己说,不如就试着,放下她好了。
宋观穹无法形容那段日子的状态,能听到所有人的声音,能冷静地下达命令,实则脑子里空空荡荡,放不进任何事去思考。
失去师父的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要死要活,他以为这样就是放下了,这样就能过下去,
若他没有长久地从天黑睁眼到天亮。
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仅仅只是看到一个去西北的机会,他就义无反顾地抓住,遥遥追了过去。
那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大礼。
师父竟然失忆了。
她不记得了,那些阻碍欺瞒全都被抹去,只要掏出一颗心对师父好,她是否会慢慢钟情于自己呢?
宋观穹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这个诱惑。
他从不以当一个好人为目标,他只是撑起一个俗世看来正直公允、对他也有利皮子,实则本性卑劣贪婪,善恶不忌。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哄骗了失忆的师父,说自己就是她的夫君,开始编织起谎言。
之后的日子,是他用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出的美好,记忆丰盈而甘美,宋观穹肆意与师父拥有着夫妻的亲密,享受她眼中爱意、崇拜、依赖……
失忆的师父是落水之人,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浮木,当成了全世界。
她越来越离不开他,会吃醋,有独占欲,会纵容他想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宋观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师父永远不会想起来。
但这样的日子,是行走在危索之上的。
不管是不可捉摸的记忆、师妹的跟踪、一次次被师父试探的谎言,还有危机重重的建京……一切都让他惊惶不安,只恐这美好的日子如泡影一般,早早逝去。
但在师父面前,他又
必须藏起不安。
宋观穹不得不更加殚精竭虑,只为了早点独揽大权,让天下人闭嘴,让师父永远不能发现真相。
可师父进宫一趟,还是发现了真相。
谎言,如同一间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屋子,迎来了坍塌的一刻。
师父走了,留下一封敷衍的书信,归期不定,漠然无情地离开了他。
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宋观穹杀了很多人,是为权势铺路,也是发泄,更是躲避去想她,找她。
不是不知道杀的人越多,要还的越多,宋观穹甚至,要是哪个有点本事,把他杀了,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
可没用的人太多了,他还是活着。
三个月后,师父又回来了。
宋观穹没有失而复得的轻松,他被长久的不安折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迎接她。
他愈发贪婪,从守候变成占有、变成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
为什么师父从不肯迁就他,让他真正地安心?
宋观穹知道,师父从未坚定地选择他,一切都是他骗来的,就算师父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誓言,也能一转头就忘了,何况是失忆后跟他许的。
本来爱的就不是他……
眼前的美满就像混了沙的饭,他不吃下去只能死,吃了又会不期然被砂石狠狠伤害。
—
杨氏死的时候,宋观穹并无多大的伤心,只觉得她解脱了。
定国公永远做不了她想要的夫君,从二十年前她跪下那一刻,就再没了和解,后来想要儿子成才,只是对定国公求而不得,转而在他身上寻求的执念。
可宋观穹再也不是她的傀儡,他反过来镇压了她,娶了自己的师父,抽走了支撑杨氏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
什么都不剩,杨氏终于走上了死路。
宋观穹恍然,定国公不会改,大夫人不会改,他不会改,师父也永远不是任他摆布,掌控的人。
她记起的那一日,就是失去她的时候。
宋观穹怎么可能不怕。
可一切都像六岁时,被打烂了手也不肯松开的那种蝈蝈,他越紧地握在掌心之中,失去早已在发生。
他早晚会走上和杨氏一样的路。
师父恢复记忆那天,是女儿的满月。
纵然他刻意弄残了一只眼睛,将活生生的周凤西带到她面前,师父依旧无情说出了那句:
“我不会留恋,绝不。”
她带着女儿离开了,不知去向,没有踪迹。
宋观穹满天下找不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她再也不会心软,也有办法不让他找到。
这一次,她说了没有归期。
等不到师父回来了,宋观穹不再有什么依恋了。大夫人挣扎了二十年才,他也要熬那么久吗?
熬过之后又能得到什么?
从小到大,宋观穹未曾从那一边悬崖边离开过,他长久凝望着深渊,
早晚一个松懈,就会坠落下去。
此刻他成了吹落在风里的树叶,不在乎自己被吹到了哪里去。
宋观穹再无生志,百官失去了统御,又变成了扑向他的虎豹,不反抗的结果就是,就算有定国公和项家支撑,也疲态尽显。
闭门一个月之后,宋观穹遣散了周遭所有的人,独自走出了建京城。
天下之大,他该在死前见她一面。
师父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除却一柄沧溟残剑,他就除了沧溟剑,什么也没带。
日升月落,宋观穹还在路上,不知走了几年,走到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成了众人眼中的乞丐。
一个奇怪乞丐,看到每一对母子,都要仔细打量,惹人嫌恶害怕,久而久之,他的名声越来越臭,
可纵然没有臭名,成了乞丐,走在路上时,还是会有人朝他扔菜叶垃圾,嫌恶地让他从自己墙根滚开。
宋观穹如同一个偶人,无悲无喜,木然地,一意找他要找的人。
这座城走遍了,就去下一座城,他会熬干血肉,死在去找她的路上。
第五年的时候,他又启程了,山中行路艰难,看到树上的一枚果子,他伸手摘下果腹。
背后挨了一角,他滚下了坡,果子也滚到了一边。
“打劫!”土匪举着雪亮的大刀。
宋观穹满不在乎,伸手去捡果子。
“晦气,守了这么久,来了个乞丐。”土匪嫌恶地举起了刀,“不如砍了你喂我的狗。”
宋观穹捡起了果子,咬了一口。
刀还没挥下,一块儿石头就砸中了土匪的脑门。
土匪惨叫了一声,他的同伴看到来人,喝道:“你们干啊,疯了?”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也敢来跟他们叫板?
女子擎着一柄寒光湛湛的宝剑,掷地有声道:“行侠仗义,你不满意?”
身旁的小姑娘也奶声奶气地:“西虾炸义,泥父卖艺?”
宋观穹身子一震,却没敢抬起头来,手中的果子也没了滋味,舌根漫上了无边的苦涩。
他笑了一下,眼泪先打湿了脏衣。
打跑了土匪之后,夏诉霜走到乞丐面前,关心道:“你没事吧?”
他将头别开,所幸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遥儿没有认出他来。
她说了一声“保重”,牵着女儿走了。
等了一会儿,他才敢偷偷回头看一眼。
离去的母女手牵着手,小姑娘声音欢快地和阿娘说着话,慢慢走远。
她们过得很好,宋观穹放心了。
没有自己,她们会过得更好。
他还是忍不住追了去,远远地、深深地望了她们一眼,只恐自己连祝她们平安喜乐都不配。
她是剑仙,感觉想来敏锐,回头看了过来。
“师父……”宋观穹轻轻喊了一声,将怀里的沧溟剑握住,仰首,将残剑送进了脖颈之中。
她的眼睛骤然睁大。
宋观穹又觉得歉疚,他该死得远一点,平白吓到女儿,打扰到她。
他听到了师父的声音靠近,可是已经无力看向她了,宋观穹动了动嘴,也没能跟她说一句话。
视野渐渐模糊,像沉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湖里,黑暗渐渐笼罩了他。
黑暗中传来温柔的声音,
“阿霁,阿霁,醒一醒,别睡了,该喝药了。”
睁开眼,是师父担忧的目光。
从窒息的悲感中脱离出来,他还有些茫然,连魂魄都很疲倦。
夏诉霜摸摸他滚烫的额头,擦掉他眼尾的泪水,埋怨道:“大冷天谁让你穿着单衣走来走去的,发烧了都不知道说。”
“外面都下雪了,快喝药,别再任性了。”
宋观穹只听到北风急吹,还有小女孩担忧的声音,“阿爹什么时候病好,能陪我玩啊?”
他抓住师父的手,贴在脸颊边。
“师父,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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