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时,只需他振臂一呼,朝堂之上、行阵之间,必会涌出无数楚王的拥趸,自发地为他除去宗室族长、收缴宗室土地兵器与财富,待天下尽归楚国之时,便是废分封而改行郡县之日!
是以,项燕这番话非但并未惹怒楚王,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项燕忠心的果然是寡人,而非宗室!
项燕盛怒之时说出这话,心头不是没有后悔的,因为这殿中奴仆,不见得尽是忠于君王之人。
但当他看着君王频频朝殿外观望的卑微姿态,心头又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楚国本是世间人口最多、地域最广之国,可我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被宗室压制成这副模样...
何其可怜可悲!
于是,他再次耐下性子,细细为楚王分析改田垄之法带来的弊端,恳切道,“王上,若植株过密导致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我楚国来年便会迎来大片饥荒之地,国中必会生乱啊...再者,令尹若果真认定他这计策有用,可愿先在昭氏封地试行?若来年秋收之时,这半尺间距之植株,产量高于平常间距之植株,您再下令推广不迟啊...”
楚王这下看忠心耿耿的项燕,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遂满口应道,“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必依言而行!”
如此一来,项燕总算放下心头巨石告退离去,但屈景昭三族各自安插的人手,很快便传回了今日殿中之事,昭让等人对项燕的“改分封变法”之言怒不可遏,若非想到,北边还有个强大的秦国需要对方率军抵抗,恐怕当日便派人将他暗杀了——对楚国王室而言,暗杀君王大臣嫔妃实乃“传统美德”。
但昭让岂肯咽下这口气?他当晚便进宫寻楚王,劝对方速速下诏。
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的楚王,早将项燕的苦苦劝告忘到了九霄云外,为早些将昭让打发走,他当场便吩咐人下诏:楚国官田全部在春耕前,按半尺之田垄间距耕犁修整!
至于归宗室贵族们的封地私田,楚王只虚虚在诏令中写了一句“私田若有欲改耕作之法者,随其自便”,反正那些私田税收又落
() 不到他口袋之中,他才懒得耗费心思挨个劝服。
按理说,既然是昭让提出这法子,本该让昭氏封地跟随朝廷步伐的,但在族中长辈的劝阻下,他只得决定:待朝廷按此法播种,来年秋收观其产量后,昭氏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追随。
实则,楚国许多贵族皆是这般想的,他们虽不懂亦不屑询问农耕之法,但家族多年显赫不衰的谨慎,促使他们选择走一条更熟悉稳妥的道路。
而在得到讯息后,便第一时间派人询问农者的景屈两族,虽已察觉此事恐将令楚国粮食大为减产,却并未适时站出来阻拦君王——在楚国,三足鼎力抗衡的局面,已维持得太久了,久到他们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着昭氏一族因犯下大错、触举国之大怒而覆灭!
总归,他们只不过想借昭让之愚蠢,顺手为自己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罢了,至于那些官田与他们何干?因粮食减产而饿死的贱民,又与他们何干?按此愚蠢之法种地,减的可不是景屈两族封地之粮食!
而痛心疾首的项燕,见出尔反尔的君王诏书已下,此糊涂大事已成定局,只得命家臣即刻将君王数年赏赐的黄金珠玉,全去城中粮铺置换成菽麦黍米。
他万分担心地闭上了双眼,楚国,恐怕熬不过这一关啊,可他一个臣子,该劝的不该劝的皆劝过了,面对执意如此的君王,又能奈之若何?
...
在楚国王室内部勾心斗角之时,回到秦国咸阳宫的郑国,却风尘仆仆为君王带来了水家众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以黑巾蒙面的苗不嚭。
正端坐章台宫含笑听明赫喜气洋洋分享、昨日刘季的婚礼是如何热闹的秦王嬴政,在听见蒙毅进殿禀告众人已快行至宫门时,忙抱着小家伙起身疾步朝殿外走去,蒙毅忙带着卫尉跟上。
年轻的君王边抱着愈发沉甸甸的小家伙健步如飞,边温声解释道,“寡人极喜听吾儿讲昨日之事,但水家情况有些特殊,寡人必须亲往宫门迎接,以表重视之意...寡人近日反复揣摩着,郑国纵便能将掌门请来,水家亦未必肯留在我秦国效力,但修路一事若无他们襄助,工期或恐延后数年...”
说着,他在路上又将当年魏王辜负水家、致使水家老掌门与数百弟子死于非命、又以一场大火掩饰称为“盗匪”所为,细细讲给小家伙听。
这些真相,皆是昭襄王派去潜伏在魏国的探子秘密传回秦国的,但探子虽打探出当夜水家有人成功逃出大梁,却并未探到究竟逃出几人、又是逃往何处,只是秦国君臣结合苗氏同日亦被“盗匪”灭门一事,猜出搭救水家的,正是苗氏之人。
嬴政知晓自家小崽听得懂这些,更不希望小家伙长大后,成为任人宰割算计的小肥羊,这个一派热心肠的小家伙,压根不知晓世道之险恶,但他既然从仙界来到人世间,便该早些明白人心之恶,他宁可让小家伙多些城府,亦绝不肯让他长成神画预言中、任由矫诏逼得自刎的扶苏!
倘若自己百年后,小崽要被迫面临同样的命运抉择,他宁肯自家小崽立
刻调集手中大军,将奸佞贼子除而后快。
明赫听完这个从未在史书中见过的故事,连小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水家为魏国做出那么多贡献,又并不干涉魏国朝堂之事,最后竟得到如此悲惨的结局,简直令人太气愤了!
他也很快猜出,父王为何要亲自前去宫门迎接水家入秦,因为,经历如此背刺巨变的水家新掌门和门人,即使这趟因顾念与郑国的同门之情而来,恐怕,也很难再相信世间任何君王了——惊弓之鸟,岂会再信持弓的猎人?
嬴政一路听着小家伙的心声在嘀嘀咕咕重复着“可我父王跟别的君王都不一样啊,他从来不杀功臣,从不杀儿女,他连手握兵权的大将都不杀,更不可能杀为大秦修路的水家了”,面上不由露出了几丝疑惑。
杀功臣也就罢了,自古一来,每当君王察觉君权受到威胁之时,便会拿功臣开刀...但杀儿女一事,着实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世间父母皆盼着孩儿平安顺遂,岂会有父亲忍心诛杀自家孩儿的?
快接近宫门之时,明赫急忙提醒道,“父王,孩子想自己下来走路哦!”
他虽然喜欢被父王抱着时趁机贴贴,但若被水家之人看见父王抱着个孩子,对他的第一印象定会大打折扣。
嬴政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便颔首轻轻将明赫放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前走去。
待二人在卫尉的簇拥下刚走出宫门,正好看见郑国从马车下来,与此同时,旁的马车也走下数名老者。
明赫仰头看着他们,有些愣神了,水家门人...竟然全是一群老人?
来自45岁打工人就要面临失业困境时代的明赫,又哪里知晓,在如今这时代,掌握一门技艺或学识之人,皆是越老越受人崇敬、越老越被列国抢着要呢!
这时,郑国已惊喜大喊一声“臣拜见王上”,便招呼着诸昭等人朝嬴政走来,众人正要俯身行礼,却被嬴政朗声制止了。
只见这位一身玄衣纁裳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反过来朝他们拱手诚恳道,“托郑国之福,今日幸得列位水家大才入秦,寡人喜不自胜,还请列位随寡人前往章台宫一叙!”
可惜,他这礼贤下士之举,丝毫不能打动早已对外人心怀强烈戒备的水家众人——纵便与郑国感情最深厚的班泽,此刻,亦无法将同样的感情转移到郑国侍奉的秦王身上。
魏王的背刺,师门的冤魂,无时不在提醒着他们:为君者,皆是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之徒!
郑国见众人只是拱了拱手,竟无人与自家君王搭话,正想开口缓解尴尬,却听诸昭面色凝重开口道,“秦王,我等此番出山入秦,并非为郑国之同门情谊,乃是为报恩而来,若秦王肯与我等做笔交易,答应三年内灭楚,我等便自愿为秦国效力五年!”
嬴政面上笑意不减,痛快答复道,“灭楚一事,我秦国三年内必能助列位实现,但五年之期太短,可否...”
诸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头,“不可!我等老匹夫已近风烛残年,还想过几年安生日子,无法为秦国卖命!老夫先前只允诺了三年之期,这多出来的两年,是郑国为你秦国求来的。”
他笃定秦王一定会答应此条件,因为秦国这趟要铺的工程着实太大,仅凭郑国一人之力,恐怕少不得要多耗费数年之时,多出的数年,修路工人要多消耗多少粮食,秦王想来算得比他更清楚。
而秦国灭楚,本就是得了仙人襄助的秦王天命所归之事,如今应下亦不过是顺手为之,是以,这笔买卖对秦国而言百利无弊,纵便五年之期,亦能为秦国剩下一大笔巨额粮食。
五年,已是平等厌恶所有王权的水家,为报恩能许诺的最大期限。
明赫仰头滴溜溜地挨个打量着这些老爷爷,他见其中一人蒙着黑巾,不由悄悄多看了两眼,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
正在嬴政准备先应下此事,往后再设法徐徐劝服水家之时,诸昭却在低头与明赫清澈童真的目光相接之时,瞳孔刹那间放大数倍,恍惚间仿若看见了另一个孩子。
他疾步上前一把抱起小家伙,泪如雨下摸着他的小脑袋低呼道,“小九,是师父泉下之灵将你重新送回人世的么?当年,是老夫对不起你啊,是老夫愧对师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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