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努力想熬过这个冬天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凝结着坚硬冻雨的路上,他们的尸体,迅速被冻雨一视同仁地包裹起来,被留在道路上,充当后来的路人摸索着行路的拐杖。
燕王早就知晓灾情了,但他并不肯耗费人手管这些贱民。
在燕国,哪个冬日不会冻死些非要出门捡柴的卑贱小民?对他来说,这些不知死活的愚蠢贱民,死便死了,谁让他们命贱呢?
而更多未受灾的燕人,这个冬日也过得很难,虽然苦寒的地势环境,让他们无比勤劳,早早便趁着忙完秋收的农闲时节,悄悄上山砍了许多柴火囤积在小院之中。
但今年着实太过寒冷,任是格外抗冻的他们,亦不得不每日多烧两根木头取暖,如此一来,囤积的柴火自然消耗得极快,而屋外又有冻雨,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出门捡拾被大雪压倒的树枝。
如今已是二月,每一百姓都在盼着春天早日
() 到来,那一抹充满希望的嫩绿早日降临,哪知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中,等来的却是燕王还要征兵的诏令,等来的却是燕王临时加征两成税赋的诏令!
再次加征士卒,意味着他们将失去春耕的劳力;加征两成税赋,意味着他们的口粮,无法维持到来年秋收。
这沉重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让百姓们再也看不到半分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服从,并无旁的法子,忍耐苦难与不公,是底层庶民唯一的命运。
正在百姓们心如死灰地按照命令,开始在家中麻木倒口粮时,两支秦军已悄然无声地,一支沿着涞水来到安葛城外,一支沿着易水来到涿郡城外。
当数番亲自上城楼督战的安葛郡守,在发现攻城的秦军人人皆穿着鼓鼓囊囊的厚重衣袍,而他们吃的军粮、亦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食时,心头那几分盼着秦军因不适应燕境严寒而士气萎靡的侥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他还为燕国将士涌起了几分悲哀——燕国守城士卒,穿得远不如秦军暖,吃得远不如秦军好,王上还在加征税赋折腾他们的家人,如此一来,燕军士气如何能比得过对方?
而恰好,他前些日子,也在主动组织人手为灾民搭棚、掩埋道旁冻死的灾民,是一个真正将底层士卒庶民当人看的官员。
是以,坚守城池三日后,在秦军拖出驰车装上巨弩,准备以箭弩强攻之时,他便干脆利落下达了开门投降的命令。
世人皆称秦王乃虎狼之君,可他却从秦军全员厚装的军资装备看出,秦王,是把卑微士卒的命,也当成人命的仁善君王。
两相对比之下,前几月加征士卒、却不肯拨款加做冬袍的燕王,在灾年对百姓加征税赋的燕王,哪里值得燕军白白丢掉性命?总归,秦国有一箭连发三弓之巨弩,这安葛郡迟早也是守不住的。
于是,刚摆出攻城架势的李信,莫名其妙赢得了首战大捷,不损一兵一卒便打开了燕国大门。
而桓猗,虽未遇到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也凭借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巨弩,狠狠打击了燕军士气,不到半月,秦军便占领了涿郡。
秦军如今的作战攻略,乃是“先礼后兵”,顾名思义,在摆出架势威慑后,他们并不会马上发起攻击,而是试图如攻韩攻魏那般先以“仁义”劝降。
在尽量减少自身损失的前提下,设法攻下更多城池,是秦王嬴政对他们攻城的首要要求——但凡涉及救助民生之事,将领皆可直接允诺,待胜仗后朝廷自会派出官员核实兑现。
于是这一遭,李信与桓猗便抓住燕国雪灾冰灾之机,大肆派人四处宣传:
一则,凡主动投降之城池,秦国朝廷负责为城中受灾百姓,修建新的茅屋;
二则,秦王仁善,如今秦国土地之上,无论老秦人还是韩赵魏之新秦人,如今田地税赋皆按四成征收,若在秦国傅籍二十年之家,税赋只需三成。
很快,这流言便顺着春风的步伐,飞快传遍燕国各地。
若说第一条流言,只有部分受灾的燕国民众眼馋,那么第二条流言,则成功调动了燕国境内,所有百姓渴盼归秦的念头。
只要成为秦人,他们便只需缴纳四成税赋,简直令人喜不自胜!
要知道,燕国如今之税赋跟韩赵魏诸国一样,明面上只需“十之税一”,实际上算上各种杂税,要缴纳六成之数,加上燕王刚下令加征的两成,他们这一年上交朝廷的税赋,竟有八成之高,早已让百姓愤慨万分。
诚然,若没有秦军出现,百姓们再愤怒,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交粮食,但现在燕国境内的三十万秦军,给了他们反抗的勇气!
如今的形势,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燕国若是不亡,他们今岁便要取出家中余粮,多交两成加征的税赋,然后在秋收前数月,过着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
燕国若亡了,他们便能顺利成为秦人,过上只需缴四成税赋的轻快日子,甚至,燕国亡得越早,他们便能越早在秦国傅籍,早日成为只需缴纳三成税赋的秦人!
这样一目了然的形势,纵便百姓们不识字,亦能快速得出结论——他们要当秦人!
大伙要当秦人,燕国便必须灭亡!
趁着冰雪已渐渐融化,百姓们开始频繁悄悄出门走动,越来越多百姓在寒风中匆匆走数十里路,就为了借着家中有急事的借口,劝被征入军营的亲人:见到秦军便投降,千万不能为燕国坚守...
一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不可怕,一百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拿出干农活的毅力,想方设法托乡邻熟人,将“不要为燕国坚守,我等想当只交四成税赋之秦人”的嘱托,传达给了他们军中的儿孙兄弟。
而风声,是会在士卒间悄悄蔓延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卒知晓:燕王已下令,要找他们的家人加征两成税赋,但秦王,却会为他们的家人减征两成税赋!
在没有军功爵位制的燕国,上阵杀敌的士卒们,表面是为了守护燕王,实质却是为了守护家园不被敌人占领——可现在,他们的家人却说,燕王,才是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敌人!
当日不肯听鞠武劝谏的燕王,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寄予重望的抗秦燕军,却来自于他无比藐视的卑贱庶民。
如此一来,除了少数守将主动开门投降的城池,大多数燕国城池仍在奋力抵抗,但无论燕国将领如何鼓励士气,各处燕军士卒皆如同中了毒蛊一般,蔓延着一股消极颓废的气息,哪怕将领连杀了数人立威,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甚至,许多士卒一上战场便倒戈投敌...
在这种令燕将无比恐慌的氛围中,农历三月,秦军已以披荆斩棘之势,接连夺取燕国近三十座城池。
危机正一步步朝蓟城逼近,燕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寻由头杀的大臣与侍卫也越来越多。
在王宫黑云压城的窒息气氛中,燕国镇守东北的十五万边军,终于赶到了蓟城。
正
因为这支边军会赶来驰援(),燕王才在大臣的苦苦劝谏下⒃()⒃『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直蓟城坚守。
他相信,这支当年被燕国名将秦开亲手训练出来的边军,定能成为燕国最坚固的防线!
但燕王没想到的是,边军一到蓟城,主将谷代便大大咧咧来到王宫求见,要求君王亲临军营,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并要在晚宴上先犒赏一番军士!
莫说燕王闻言怒不可遏,便是鞠武等人亦万分不满——如今秦军势如破竹,燕国岌岌可危,这边军主将不思抗敌护国,竟要先设宴赏功?何其荒谬!
但为了稳住边军士气,大臣宗室们只能捏着鼻子劝燕王,不如先耽误几日设宴,再发些赏钱激励一番士气,有了勇猛的边军出手,定能一举击破秦军。
得了台阶下的燕王,实则也是这般想的,不管谷代如何狂妄,至少对方眼下能助他守住燕国基业。
至于往后嘛,待灭了秦军,他头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狗贼谷代!
于是,燕王亲自下诏设宴,并命人运了多车青铜所铸之银钱,大赏十五万边军。
与此同时,两支秦军已快速于易水北岸会师,率军朝蓟城袭来。
三月中旬,燕将谷代率十五万被燕王赞为“国中精锐之师”的边军,在蓟城与三十万秦军展开对决。
然而,令燕国君臣大失所望的是,燕国这支地位与众不同的边军,竟在短短十日之间,便被秦军打得只剩五万人!
主将谷代,却认为此乃朝廷之责任,在丢下一句“燕国八十步之弩,如何比得上秦国一百五十步之弩”后,便趁着夜色命人悄悄大开城门,带着剩下五万边军想潜逃,哪知秦军早在沿途设下埋伏,将其全部歼灭。
这般一来,燕都蓟城便成了一座无人防守之城,秦军顺利进城后,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还有百姓壮着胆子问,秦国是否真的只收四成税赋?
在秦将李信与桓猗,当着众人的面在大街上承认此事、并允诺秦王一定会派人为受灾百姓重修茅屋后,人群中,带着一群游侠趁乱混入的剑客盖聂,便露出一丝释然的苦笑,挥手带着游侠们往王宫奔去。
在听闻秦军伐燕后,他便决意趁机刺杀掉秦军主将,以慰好友荆轲在天之灵,顺道再为燕国多争取些时日,这才召集一帮朋友来蓟城守株待兔。
可来了蓟城后,他却发现城中百姓,皆悄悄盼着秦军早日到来,一问之下才知晓,他们竟信了秦军派人散播的四成税赋之流言!
无论他们如何解释,百姓皆不肯信此流言是假的,盖聂便趁着今日秦军入城之时,派人伪装成城中百姓,想当众让秦将露出马脚。
要知晓,在这无比注重个人信誉的时代,流言是一回事,秦将敢当众应允又是另一回事,若他们撒谎敷衍蓟城民众,纵便秦国能得到燕国土地,亦绝不会得到燕国人心!
可李信与桓猗,皆坦然承认了四成税赋之事,看着愈发神采飞扬的瘦弱百姓们,盖聂突然便觉得,荆轲为刺秦而死,死得何其不值。
() 正因如此,他便将为荆轲复仇的目标,改成了燕王——若非燕王当日借田光之人情,对荆轲步步紧逼,他又何至于命丧咸阳?
待秦军冲进燕国王宫之时,盖聂早带着游侠们将准备逃亡的燕王与鞠武等人捉住,用麻绳将他们团团捆在殿柱之上。
秦王政十九年,春,燕国灭。
...
三月,意图偷袭咸阳的二十万楚军,刚来到咸阳郊外,就被守在此处的刘季带着两万士卒假运粮草,以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了楚军一部分兵力前去截粮抢功;
而文质彬彬的章邯,则伪装成独身办差的小吏,在“偶遇”的楚军威逼利诱下,“被迫”带着他们来到大名鼎鼎的敖仓粮仓河畔,正在楚军大喜此趟灭秦之战竟如此顺利,商议着稍后要冲进去火烧秦国粮仓之时,钟离昧带着早早埋伏在此的三十万秦军,冲出来将楚军团团包围...
在楚军好不容易杀出包围圈准备潜逃时,又被章邯早早布置在河边的伏兵截杀,遭受三头伏击的楚军,这趟几乎全军覆没。
来时不可一世的楚将景初,走时屁滚尿流带着不到一万残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通过这场咸阳保卫战,秦王嬴政惊喜地发现,大秦又多得了三位将才,吾儿所言果然不差!
由于王翦灭齐归国后,与君王商议出即刻南下灭楚的作战方针,众人便一致决定,庆功宴与军功皆先缓一缓,待大秦一统四海之时,再好生庆祝一番数喜临门。
在留下桓猗带二十五万大军驻守蓟城后,李信带五万人马,押着燕国君臣回到咸阳之时,已是阳春四月。
沦为俘虏的燕王,正在秦王面前百般做小伏低认罪之时,却又喜又怒地发现,齐王也来到了章台宫中!
燕王坚持认为,定是齐军背叛了燕军,才会导致攻伐邯郸一战失利,是以,他将满腔亡国仇恨皆算在了齐王身上,喜的是对方也亡国了,怒的却是,秦王竟留了这狗贼一命!
殊不知,齐王见到燕王之时,眼中登时也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齐国灭国,正源于燕军之背刺!
而他无奈出城受降,乃是因为邯郸一战已灭光齐国所有精锐,秦军攻伐临淄之时,城中将士加起来尚不足五万人,何以抗秦?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互相仇恨对方言而无信的齐王与燕王,便当场在殿中厮打起来,而鞠武与后胜,亦打得不可开交。
嬴政见自家小崽看得津津有味,便含笑制止了蒙毅准备厉声喝止的举动,难得有君王亲身参与肉搏战事,他边看还边轻声指点明赫,
“似这般揪发扯冠之举,着实有伤风化,吾儿往后若要与人切磋,切不可行此鲁莽之举...”
明赫看得十分舒畅,抱着父王的手臂咯咯笑着,叫你们欺负我父王,活该!
君王淡淡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冷意,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亡何为?
下一瞬,他听见小崽惊讶的心声响起,“奇怪哦,我怎么觉得,这人和那个诬告水家的奸诈小人,长得竟然有几分相像?”
嬴政倏地抬眼,灼灼目光朝殿中诸人一一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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