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泛白粗麻短打衣裳的英布,在玄衣黑甲的卫尉军和高贵的大秦长公子面前,局促得双腿都有些发软。
在对方生疏地胡乱行了个礼后,扶苏便温声询问了几句英布修路的情况,又见此人面上有刺字,便忙询问他是何时、因何事被处以黥刑的。
父皇登基为帝之时,便颁布了大秦新律法,按废除了许多酷刑的新律法规定,是不准各地官吏再施以此类侮辱性刑罚的。
扶苏这般问,是想借机查探,楚地官员有未对朝廷之令阳奉阴违。
英布却误解了对方的意图,以为长公子亦如乡人那般认定他是杀人盗匪,急忙把几年前自己在咸阳城外弃灰一事说了出来。
说着,他又小心地补充道,“回长公子,托陛下前些日子登基大赦天下之恩,小的如今已非刑徒之身...”
他暗暗生出些悔意来,担心这场举手之劳的救人,会因自己受过黥刑一事,牵扯出不必要的风波。
若长公子认为他一个当过刑徒之人,不配触碰小公子,恐怕...就算这位长公子再有仁善之名,自己亦少不得要被砍去双手。
他幼时在家乡六县,便亲眼见过乡中豪强从马背上摔落之时,牵马的奴仆冲上去以身为肉垫为对方挡了一劫,哪知,豪强却怒不可遏,骂他这卑贱之人竟敢触碰自己,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打杀了....
奴仆与刑徒,向来是比良家庶民更卑贱之人。
想到这里,英布忧伤地垂首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他很珍惜在咸阳用双手修路谋生的活计,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为陛下卖力,可若没了双手...
哪知,扶苏听完这话,非但没有嫌弃他当过刑徒的身份,反倒语带悲悯道,“商君之法确实严苛了些,可惜你时运不济,竟因轻罪而受重罚...”
蒙毅心头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压低嗓音提醒道,“长公子,请慎言呐!”
如今天下一统,陛下业已称帝,想来立太子一事已近在眼前,长公子这般评论商君之法,若被有心人私下传到陛下耳中,到时恐会横生枝节啊。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却并未接话,因为他认为,蒙毅的忧虑是多余的。
从前的父皇,定会将商君之道奉为圭臬,绝不容有人非议大秦律法,可如今从神画中参透大秦兴衰之痛的父皇,若仍敬畏商君之法,又岂会将商君之法大改而颁新法?
明赫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英布,一边附和道,“是啊阿兄,商君之法太严苛了,摘几片桑叶要服刑,随地扔草木灰要刺面,还是父王的新法好!”
英布悄
悄抬起头,感激地去偷看这孩童,哪知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慌忙低头挪开了眼。
蒙毅只得无奈自我安慰道,罢了,既然九公子也这般非议商君之法,倒为长公子掩饰了几分...
扶苏认真看着英布许诺道,“待本公子回宫,定会如实向我父皇禀告壮士救我阿弟之事,还请壮士留个姓名。()”
这便是要报答他之意了。
英布慌忙抬头摆手道,“请长公子不必介意,小的不过举手一托...?()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扶苏笑吟吟揉了揉明赫的头发,“壮士举手一托,便让我大秦最可爱的公子安然无恙,自该有赏!”
自小家境贫寒的英布,哪懂什么“尊者赐,不可辞”之礼仪,纵便扶苏如此说了,他仍要手足无措地推拒——在乡间,互相帮扶乃是常有之事,哪能帮了人就要收人家谢礼?
最后,还是蒙毅沉声告诉他,无论长公子回禀后,陛下赐下何等赏赐,他皆必须悉数收下,绝不可这般推三阻四。
局促得满面通红的英布,急忙噗通跪下道,“请长公子恕罪,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乡野村夫不懂此等礼数...小的名叫英布,乃是楚地六县人氏,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如今小的在咸阳为朝廷修路,乃归陈百夫麾下所管...”
他一股脑将自己的情况全说了出来,扶苏却发现怀中的小家伙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正要开口询问阿弟为何这般高兴,却听见明赫兴高采烈的心声响起,
“他就是英布?好啊,刘邦手下三大猛将,我大秦就得了两个...英布虽然比不上韩信用兵出神入化的本领,但他可是最擅长打前锋啃硬骨头的好手啊!当年巨鹿之战,就是他为联军打的先锋,为项羽一马当先攻破函谷关的也是他...大秦良将多多益善呀,扶苏哥哥,快收下他!”
听见心声的蒙毅与扶苏,急忙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近日朝堂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已满七十高龄的老将王翦因旧伤复发,正式递交了告老奏呈。
虽然君王已接连三趟驳回王翦告老之辞呈,但满朝文武皆知道,陛下不过在按礼仪挽留对方,好教史书记下,王翦被君王再三挽留的风光排面。
而王翦年老是真,旧伤复发亦是真,这意味着,他不日正式告老亦会成真,而大秦,将少了一名重量级名将。
若英布果真有冲锋陷阵之将才,陛下定会欣喜万分——自古以来,只有君王为大将凋零黯然神伤的,从不会有君王嫌国中大将太多啊!
果然,当扶苏将此事秘密呈报父皇后,嬴政大喜过望之下,先下诏赐对方一级爵位,接着又将他调入蓝田大营历练。
本想来修路求口饭吃的英布,就因为壕沟中出自善意的“举手之劳”,莫名其妙一跃成了大秦一级公士之爵,有了田一顷、宅一间、奴仆一人,还从一个修路民夫,成了军中可管三人的操士小卒。
在万分惊喜之余,他对大秦陛下、对长公子与那位小公子,皆生出浓浓的感激之
() 心,暗暗发誓定要拼尽全力为大秦杀敌效力...
傻乎乎的明赫却高兴地以为,格外爱护人才的父皇,定是见对方长得高大健壮,不忍让英布这副好体格埋没在修路上,这才选拔他前往军营效力的呢。
他在回到咸阳王宫后,急忙追问因震惊摔倒而打断的下水道一事,这才知晓:
早在距离秦朝两千年前的夏朝时期,就已经在城池宫殿中,修建明沟和被称作“窦”的暗道下水管来排水;
而在商朝的偃师遗址中,还发现了用石头砌在地下的排水渠;
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临淄城中不但有三大排水系统,还通过巧妙的石块排列方式,让过水道与出水道内部缝隙有双重排水功能;(3)
而到了秦朝时期,则将原本圆柱形的陶土下水道改为五角形,如此一来,每根短管之间的连接更为紧密...
甚至,除了排水下水道与沟渠,早在战国时期,各国就已经发明了石砌地漏。
明赫再次惊叹古人的智慧,实在太厉害了,而他竟一直以为,古代是没有排水系统的!
...
章台宫中,听着阳庆回禀王翦伤情的年轻帝王,不由渐渐蹙紧了剑眉。
待对方禀完后,他英姿威仪的面色十分凝重,缓缓问道,“老将军之周身旧伤,若辅之以仙界大蒜素,再由你亲自出手施针调药,可有八成痊愈把握?”
阳庆一怔,继而摇首拜道,“陛下,王老将军腰背胸前所受之刀箭重伤,距今至少有十数年之遥,臣学医不精,恐怕无法...”
嬴政急切追问道,“爱卿可能为他痊愈五成?”
阳庆看着君王企盼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王翦多年之旧伤,皆由夏无且主理,可秦国医术之道,与旁的列国并无区别,皆是巫医结合之道,其中,巫之比重更占了大半。
正因如此,王翦被刀箭所伤之皮肤,虽已随着时日结痂转好,但体内脏腑之伤,却经年累月地沉积了下来。
实则,对方能以远超常人之毅力,忍受脏腑不时疼痛之煎熬,还为国带兵亲上战场打了无数场大战,已远远出乎阳庆的预料。
但这也意味着,王翦提前透支了太多身体精气,如今面对旧伤的汹汹复发而来,恐怕已撑不了几年...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焦急的眼神,心一横,狠心实话实说道,“陛下,以王老将军之身体状况,恐怕至多只能...”
这时,蒙毅迈着急促的步伐进殿,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禀道,“陛下,华阳宫传来急讯,华阳太后六日前已卧病在床,因太后执意不许人前来惊扰您,这消息便瞒了下来...
在嬴政骤然起身的冷冽凝视下,蒙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到了今日,太后沉沉昏睡未醒,已整整一日滴水未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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