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听声音,顾瑶就敏锐意识到其中异样,可是犹在气头上,决意先顺过心口的这一股憋闷再说,索性背转过去,将床头单独劈成一座孤岛。
右手传来麻意,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开始感到同等刺痛,尖而滚烫地轧过掌心。为了减缓不适,她抱臂环胸,暗中活络五指,微微曲张,来回轻叩胳膊,无声彰示忿忿烦躁。
“对不起,你别生气。”
须臾之后,他又一次进行道歉,尾音隐约颤抖。
顾瑶循声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颓丧背影,正捂住肚子,姿势佝偻,好似埋首沙地的鸵鸟,战战兢兢不敢直面问题。
顾瑶轻啧一声,拿脚往他肩头蹬了一蹬,力道不重,足令陆昀趔趄起来,下意识回望一眼。
他躲在昏默背景里,眼眶透着淡薄绯色,底部水汽浮动,显出些许粼粼光亮,加上正低头颔首的缘故,黑色瞳仁朝上,露出一圈眼白,如同某种犯错后怯生生的大型犬,对她投以委屈巴巴的眼神,随后不待发话,继续面壁思过去了。
风吹蝉鸣中,耳畔只剩一道重过一道的抽气声。
果然要哭了。
见他如此,顾瑶紧握痛麻手掌,心中烦躁之感渐重,恍惚中忆起两人初遇情形,父母牵着她的手,把她往前一推,来到了同龄的男孩身边,而对方羞赧地躲在他的父母身后,忸怩不肯上前。
“瑶瑶,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要好好相处啊。”长辈们这样说道,神色和悦。
但陆昀是个讨人嫌的小孩。
孩子们最大特质便是天然未经驯化的自私,永远优先满足自我需求。
正因如此,玩具、零食以及大人的注意与夸赞,成为两人争夺目标,陆昀性格执拗,偏偏她也要强,童年多数时刻,他们总是吵吵闹闹互不相容,全无和谐相处的氛围。
记得那年春节,除夕夜燃放爆竹,当时街面流行一种冷烟花,两个孩子都很喜欢,放到最后一个,谁也不肯让给谁。顾瑶率先把他推到旁边,自己抢了烟花就要引燃,忽听扑通一声,陆昀径直坐在地面,小声呜咽起来。
他哭得相当伤心,仰头露出满脸水痕,湿漉漉的目光自下而上投来,一直凝望着她。
年幼的顾瑶眉头紧皱,须臾过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过来!”
对方果然停止悲泣,一边抹泪一边跌跌撞撞跑来,她便把爆竹往他怀里一塞,狠狠扭过头去,“你拿去玩吧!”
得偿所愿的陆昀破涕为笑,点亮最后一蓬花火,眩光之下,照出顾瑶气鼓鼓的幽怨面庞。
这便是他的讨厌之处,为了得到想要的,只会哭。可他一哭,她就拿他没辙,事态往往以她退步作为收场。
关于这点,顾瑶自己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究竟是源于礼让、迁就抑或可怜?还是单纯的吃软不吃硬?
不过自此以后,陆昀大约觉察到了这个道理,每每产生分歧,先把眼泪祭出,节省不少争吵功夫。有时顾瑶不愿配合他的把戏,选择直接无视,熟料他竟吃准她似的,总要想方设法闯进她的视野范围中,眼睛眨巴眨巴,连成串的金豆滴答滚落,伴随断续啜泣,吸引她的注意——年纪轻轻,简直耍尽了心机。
区区眼泪珠子罢了,真没出息。
她在心中暗暗嫌弃,这句话也许是对他说,也许是对自己说。
幸而这样没出息的事,在两人十岁以后,渐渐减少了发生频率,像被强行挫掉棱角一般,他淡出她的视线,跟在她身后充任一个安静跟班,再没起过什么争抢心思。
“过来。”顾瑶又蹬了一脚,没好气道。
陆昀愣愣回头,眉头似蹙非蹙,眼中水汽更浓,却始终未曾坠下晶莹。虽然听见顾瑶唤他,然而看见对方依旧冷着面孔,难免迟疑起来,攥了攥身下床单,不敢贸然凑近。
看这慢慢吞吞的样子就让人来气。
即便如此,顾瑶仍然强抑愠怒,伸出手掌支在半空,朝他招了招:“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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