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威逼,她哀求,她利诱,她愤怒。
挣扎了许久,像是跑了数千里的良驹,颤巍巍地酸了手脚,最后戚戚垂下头,泪便从眼角顺着鼻梁一路向下。
那似是得了疯病的美人用声息不住重复。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
老太医祖上便是桃林世家,身经百战,只一心一意号脉,末了正要禀报,便见男人摆了摆手,做出外请的手势。
老太医心中了然,原是那本挣扎不已的女子复陷入昏睡。
“姑娘盖是前儿落水受寒,热毒入脑,所以神志受损。”
“可是会恢复?”
老太医斟酌道:“这,老臣说不住,许是下次醒来时便恢复,许是……许是不会。”
上首的男人指出二指,轻轻点案:“她落水后头次醒来便神志不清,为何服药后便陷入昏迷,醒来后便目不可视?”
老太医急得满头大汗:“那陈医女开的药方臣瞧过,中规中矩去风寒。医书记载,五感相通,许是姑娘受了刺激,热毒攻心,伤了五脏。”
男人心中一痛,呼吸也放慢。
老太医想到来路上屋檐下的白灯笼以及来往丫鬟小厮身着的白孝服,心中也能自圆其说。
男人道:“依老大人所见,该如何用药?”
老太医道:“依臣之见,不若荣养着,待温补去火的药用个四旬,想来姑娘便能复明。可这疯症……还请陛下恕臣才疏学浅。”
“可有法子令她永远记不起往事?”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将老太医长袍下的双膝击得瑟瑟发抖。
“有……有是有的,只是用药狼虎,怕是损及根脉……”
男人却转问:“南安侯如何?”
老太医暗察其神态一松,自家只做不知道:“侯爷腹部刀伤起了疮,还需再看。若是过了明日还是肿胀,臣等便预备着割去红疮,若是顺利侯爷便会醒来。”
若是不顺,那……刚结束丧事的南安侯府又要接着操办一场了。
男人读懂太医背后的斟酌。
待送走太医后,男人仍坐于外间的上首。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传来更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待了一个时辰。
再过一盏茶便可预备着上朝。
“胜邪何在?”他问道。
身着宦袍,腰间佩剑的侍从低声答道:“禀陛下,胜邪大人昨日在殿前请罪,现下还在紫宸殿前跪着。”
男人“唔”了一声,本想再去看一看那惶恐不安的小鹿,可记忆飘至昨日,心不自觉拧高,思索再叁,还是往外踱去。
算了,反正她便在他的手边。
被折断翅膀的落蝶再如何,也飞不过四圈的水阻。
“传话过去,让他莫跪了。既然做了,就把尾巴扫干净,若是有一丝风声,也不必来见朕。”
这夜的闹腾,作为府上现下地位最高之人不可能不知。
世子夫人魏氏送世子出门后,一刻也不敢歇息,领着丫鬟婆子便转至静心堂禀报事宜。
“这月的月例业已播下,庄上的坏账也理出。”
蒋氏点了点头:“叁姑娘呢?”
魏氏心一紧,面上淡笑回道:“我昨日刚瞧过,妹妹竟已大好,只一心修嫁衣。”
蒋氏叹了口气:“我生了几个,偏偏最疼的这个孽障,叫我不住呕了多少血。”
魏氏与几个丫鬟忙宽慰:“如今妹妹已定下入宫,终归是得偿所愿。”
蒋氏喉咙发苦,掌管内宅数年,她向来宽严相济,可如今为了女儿做下这样拆人婚姻,伤天害理的事,多少还是有些手抖。
若是那女子挡了自家的道也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偏偏她那样无辜。
也罢也罢。
反正该死的人未死,不该死的死了。
再嫁还能如何?做了填房都是上乘,如今一步登天选在君王侧,也算是她这个大伯母施展善缘。
魏氏哪里不知其心中所想,只察觉端倪便推知全局。
可她又能如何?
一切都是命罢了。她在这局中难道没有获益不成?
想到家中来信,道是哥哥弟弟被提拔,魏氏只得继续维持面上不知。
可想小弟一般岁数的少年郎,唇上还有些青须,为了姨父姐夫一支长枪领着家兵便出京。
如今他那亲自为弟弟披甲戴帽的姐姐却落到如此境地。
魏氏还是开口道:“方才……二婶婶又领着松涣来蝶台……说是要当面谢过县主……”
她才道那二字称呼,本是慈眉善目拭泪的蒋氏骤然抬眼。
魏氏心底一惊,咽了咽口水。
“是儿媳失言了,说是要当面谢过五姑娘的救命之恩,叫蝶台的守门侍卫挡着,饶是闹了一场。”
“五姑娘虽是自小养在府外,同家中姐妹兄弟才相处不久,可到底是我【生】的,见隔房的堂弟落水,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蒋氏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一家子骨肉哪里道谢不道谢。只不过五丫头身子弱,又落水,莫叫无关紧要的人来扰了她。”
魏氏口中道是。
蒋氏想着,又温和地同她道:“好孩子,你二婶有些也糊涂,且你得空了便再去庆风院多劝慰劝慰。待年底出孝了,府里两位姑娘都入宫,到时走动亲香岂不是好事?”
“对了,接下来这些日子便把昭哥儿放我房里吧,免得他小孩子家家扰了你的正事。”
魏氏只觉自己好似被恶虎喷气的樵夫,粒粒鸡皮疙瘩窜窜从耳后延至衣领之下。
富丽堂皇的侯府宛若黑黢黢的洞穴,不知不觉吞噬了鲜活的人。
以复兴侯府至上的丈夫,打着为女儿圆梦旗号的富贵眼婆母,被匪寇砍得有一口气进没一口气出的公爹。
魏氏想起昨日路过重兵把守的院落,里头传出的声响。
“这算什么事!竟把我们囚禁在此!连递信都不成!”
有人苦口婆心劝道:“七少爷说得是什么话,不过是四夫人病重,故而侯爷遣人分担了您的差事,叫您和六少爷侍疾。”
“放屁!”松清在军营里跟着一群兵痞子混得出口成脏不在话下:“大伯父昏迷了数月!你还想糊弄我!且我娘分明是被气病的!”
“少爷也病糊涂了!来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叫少爷用下!”
隔着高高的围墙都能猜想到里头的混乱,魏氏只模糊听到挣扎的吞咽声中的质问。
“我……呕咕嘟……我姐姐怎么……咕嘟……我姐姐跑死了两匹马而回京奔丧……呕呕……她怎么会突然暴毙……放开……咕嘟咕嘟……”
想来是药落腹中,只听本是中气十足的少年最后虚弱而绝望的喃喃。
“祖母刚离世,便压不住你们这群魑魅魍魉……我姐夫为一方知县,兢兢业业叁载,又如何会勾结匪寇暗害我父亲……”
“越是追逐的渴求往往是索命的来路,且走着瞧……”
本是温馨的庆风院就这般寂静下去。
“嗯?”
魏氏的思绪被手臂上温热的触感唤回。
她一激灵,压抑下心口的突突,只将冰冷的双手藏回袖中。
“儿媳定听从母亲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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