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撇了下唇角,“除你之外,谁配听我说这些?他们敢听,也要有命笑话才好。”
他揽她进怀里,却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凉下来,凉得冰霜一样。
所以他还是他,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残忍,一再提醒她看清,这些刽子手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当初余崖岸血洗金鱼胡同是为了图方便,而慕容存的草菅人命,只是不想听人说闲话。论到根儿上,他们的凶残难分伯仲,不能因自己没有那么反感他,就洗清他的罪孽。
可她还是把脸埋进了他胸怀里,很是委屈地告诉他:“其实我在余家的日子,过得很煎熬。我总觉得愧对余太夫人,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害得我里外不是人。”
“那就从余家搬出来。”他有他自认为最稳妥的规划,“你愿意进宫吗?养心殿后的体顺堂,是皇后留宿的寝殿,我从来没有让人住过。等回去了,我立时命人把那里收拾好,你就住在那里,这样我得闲就可以过去看你,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
如约到底还是摇头,“住在养心殿,名不正言不顺。皇后没有做错什么,我要是占了她的位置,对她来说是灭顶之灾,我不能这么做。”
皇帝犹豫了,“我要留你在身边,绝不能委屈了你。当初册封阎氏为后,只是为了顺应先帝入陵寝,要她顶皇后的名头行大礼罢了,其中利害我也同她说过。”
可是谁稀罕他的皇后之位呢。家人都死在他的屠刀下,自己反倒去当他的皇后,将来百年之后入土,怎么敢去面见父母兄弟。
“我不要名分。”她说,“我也不想进宫。”
这就让人两难了,她不想进宫,那个束缚人的囚笼困不住她,他早知道。但她为什么连皇后之位也不想要?如果说是体谅阎氏,当他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头时,就已经同阎氏彻谈过了。一个无宠的妃嫔一跃成为皇后,本朝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必要的时候自请退位让贤,他答应保她尊荣,保阎家满门平安,两下里早就谈妥了,一场交易,没有谁愧对谁一说。
可当他替她铺好了前路,她却不肯接受,这让他很觉得伤心。以往听说女人争取名分地位,为什么到了他这里,求取名分的竟成了他?
可他不敢质疑,怕触怒了她,她又改变主意。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仔细思忖后小心翼翼提出,“西苑景
色宜人,比宫里灵秀。你要是喜欢,咱们可以住在琼华岛,一切以你高兴为上,成吗?”
她想了又想,终于松口答应,“那地方倒是清净,躲进去就见不着外人了。时候一长,能忘了年月,忘了自己是谁……也好。“
横竖只要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就是天大的幸事。皇帝忙说好,“我让人去筹备,往后白天我进宫料理政务,晚间回西海子陪你。倘或懒得走动,把议政大殿迁到岛上也使得。”
她的眉目这才逐渐舒展,“你既然应准了,那就容我回去准备准备吧。我这回进宫是为陪着太后过重阳,要是一去不回,怕老夫人会进宫讨人。倒时候事儿闹大了,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皇帝颔首,忖了忖道:“过会儿让人伺候你回去,等你交代好了,先送你去西苑,我入夜就来见你。”说完深吁了口气,拥着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哭腔,“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有多高兴。我没有正经娶过亲,也没有设想过和心爱的人朝夕向对,是种怎样的滋味儿。如今我知道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你花前月下,我也想像个寻常男人一样,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口头心上念念不忘。”
他看不见如约的脸,也看不见她唇角的嘲讽。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理出头绪来,想得那么长远,不过是给自己编造美梦罢了。
可她亦伤心,总有一种羞惭萦绕在心头,怒己不争。
若说感情,自己当真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其实欺骗得久了,会把自己也拖进深渊,这点她早就有准备。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如果她不必背负那么重的枷锁,想必她也会仰望他,像京城所有姑娘一样,孜孜地爱慕着他……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有如果,她宁愿自己的家人都在,哪怕是远离京城,逃到岭南或是漠北去,只要全家人都活着。
可惜一切不能重来,她的错漏却即将要发生,自己能够预见,所以痛苦也在成倍增长。也许到了不能再承受的时候,自行了断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算给这苦难的人生,做了圆满的总结吧。
她的凄楚纠结,不敢让他看出来,他还在为她的转变心生欢喜,抱着她,爱不释手地打量又打量。
如约难堪地别开了脸,“你老是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就是好看,“回头还要给你画一幅画像,长长久久挂在御案正前方。晚上我能看见你,白天要是想你了,睹画思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她从他怀里脱身,“那我这就回去吧,回禀过了余老夫人,才好安心留在西海子。”
他自然不会阻止,看她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把衣裳穿上。
转回身,她移到镜前绾发,他体贴地候在一旁,给她递梳篦,替她往胭脂棍上蘸口脂。
她抬起眸子,就着镜子瞥了他一眼,他长发散落,穿一声轻薄素白的寝衣倚在边上,很有种闲云野鹤的禅意况味。修长的指尖盘弄着那根小棍儿,盯着她玲珑的面颊看了良久。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偏头凑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那姿势简直像在索吻。
忍不住的时候,千万不要压抑自己。他当机立断亲了上去,在她嗔怪之前忙撤回来,在那饱满的唇瓣上扣了个鲜红的章。
一切收拾停当了,她站起身抿抿发,悄然朝床前望了一眼。昨晚上隐约听见发簪落下的声响,可能是沿着脚踏边缘,滚到床底下去了。无奈这会儿没办法找回来,只好不了了之了。
外面的人已经在门前等了好久,她提裙出去,门前停着一抬小轿。
汪轸上来行礼,说夫人登轿吧,“马车在山脚下候着,您到这会儿还没用膳,车上牛乳茶和小茶食都是现成的,先垫吧垫吧,千万别饿着了。”
如约转头望皇帝,他眼眸微颤,轻声道:“我在西海子等你。”
她点了点头,回身坐进小轿。俯身的一瞬,掩在褙子下的饰物乍然一现,是他送她的那个玉吊坠。
心头被什么撞击了下,闷闷地痛。他目送小轿走远,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来越觉得惶恐,仿佛每一次分手都是生离死别,也许哪天她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岁爷,”章回上来压声请示下,“西苑那头……”
他沉默了片刻,淡声道:“传话叶鸣廊,宫门上增派两队人,做足样子就成了。”
原本皇帝的行宫,合该里外全是负责警跸的锦衣卫,但他只要做做样子,看来有些说头。
御前伺候的人,首要一条就是不多嘴,不胡乱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一切自然见分晓。
章回应了声是,扭头望了望偏移的日头,“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万岁爷更衣,这就起驾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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