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等人不喜欢做夜活,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就会收拾东西回去休息。
罗纨之依依不舍,因为她终于在书海中翻到一本介绍蜡原料的古籍,还想多看一会,素心、清歌见她如此好学,不忍拒绝,就叮嘱她早些回来便结伴离开。
没有人催促打扰,罗纨之很快沉迷其中。
等她回过神,已经夜黑。
文渊阁如此之大,四周岑寂无声,除她手中烛台照亮的一圆之地,其余的地方皆深陷黑暗当中,安静得可怕。
罗纨之把手里的竹简卷好放在素心的桌几上,端起烛台小心翼翼护着光,快步往楼梯下去,仿佛后边有东西在追她。
文渊阁首层为堂厅,支起的树状灯台上还有十来支蜡烛在燃烧,暖光照亮了罗纨之的视野,驱散了未知的恐怖。
罗纨之不由松了口气,可刚转了个弯居然撞见一道人影,她吓得手一震,险些惊叫。
“失礼失礼!小生无意惊吓女郎!”
书生立刻合起大敞袖,毕恭毕敬向她道歉。
罗纨之瞧见他合起的袖口上有细密的针脚,这件缝补过的布衫,昭示着主人生活不易。
这便不可能是谢氏子弟。
“无事,是我走路没有留意
() ……”罗纨之用手挡住蜡烛,怕它被风惊灭了,狐疑打量:“郎君您是……”()
“在下是谢公门生,鄙姓程。”程郎君低头说完,抬头站直,两眼忽然触及女郎被暖光映照的娇颜不由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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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郎不但声音如黄莺婉转,容貌更如艳阳四射,就好比《参仙绘卷》上的瑶池仙子。
“女郎是……”程伯泉在谢家待有两年,远远参与过几次谢家的宴会,不说认全谢氏宗亲,但是重要的人物也算七七八八。
“我姓罗,是……与素心她们一块的。”罗纨之还是有些耻于开口介绍自己是谢三郎的奴婢。
不过本来谢三郎也忘记要把她打去奴籍一事,她还算不得是奴,倒像是个扫灰的门客,客居在谢三郎门下。
听见姓罗,程伯泉马上知道她是谁了,是那刚到建康就惹来许多闲话的罗家女。
传得最多的是说她心机深手段多,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勾引得谢三郎把她收入府。
心机手段不知,但这女郎是真的生得美,美到程伯泉觉得谢三郎此举情有可原,他不敢多看女郎第二眼,匆匆放下视线,“原来是罗娘子。”
罗纨之往外瞧了几眼,不知道外边的奴仆是否还在,这郎君一人在此……她心里也是不安。
“这么晚了,程郎君怎么还在这?”
“这里有光……”程伯泉下意识就答道。
罗纨之不解。
“灯油烛火昂贵,在下于此借光读书。”程伯泉声音很低,在一位貌美女郎面前说出自己生活窘迫是件丢人的事。
但罗纨之的注意却不在他身上,而是想到她一整晚的功夫白费了,她不该往降低蜡烛的成本上考虑,因为贫穷的人根本舍不得多花一钱在照明上头!
女郎不说话,程伯泉更加窘迫,急于解释:
“鄙人愚笨,想为主公效力,故而勤奋苦读,增长学识,以期有用武之地。”
话音一顿,他又自嘲道:“让女郎见笑,在下就是一个追名逐利之人。”
他非名士,可以洒脱放纵、寄情享乐,而是每日蝇营狗苟,盼望早日出人头地。
罗纨之回过神,立刻摇头。
她又怎会笑他,她只会感慨这世上和她一样努力向生的“藤蔓”毕竟还是多数啊。
“程郎君言重了,读书为自己,何必分清浊,谢公有贤名大才,你既是为他做事,怎么能说是追名逐利?”
这句话说进了程伯泉心坎里,他唇瓣蠕动了几下,眼圈居然红了,哽咽道:“……何以分清浊,女郎说的极是,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说罢,他还郑重地合袖行了一个大礼,把罗纨之逗得一乐。
笑过后,她又认真细瞧这位程郎君。
在她心里能比上谢家兄弟的男子不多,这位程郎君更是相形见绌,不过他为人诚恳又有上进心,容貌倒是其次不重要,就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罗纨之不喜欢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人多
() 意味着人情往来、算计争斗多。
谢三郎的婢女浅霜日前已经许配给了她看中的寒门郎,那位孤露郎君有才干,被谢公举荐到江州豫宁去做官。
这事可让谢府的婢女们好生羡慕。
程伯泉听见女郎的笑声,抬头瞧了眼,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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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忙碌几日,谢昀终于可以歇息会,南星忙不迭把府里几件要紧的事情禀给他听,说到最后,他才说起:“罗娘子前些时去了罗家,罗家大郎让她向郎君求助。”
“是为了罗家主的公事?”
南星猛点头。
郎君真是料事如神!
“她人呢?”
刚刚素心和浅歌还晃到他眼前,迫不及待告诉他浅霜的好事,唯独不见罗纨之露面。
南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漆漆一片。
“兴许……还在文渊阁吧?”
谢昀擦手的动作一顿,“这么晚在文渊阁做什么?素心给她安排的事?”
“不是的,是罗娘子每日要在文渊阁看书。”南星挠了挠脑袋,“我听素心姐姐说,她好像是从罗家那里得了个铺子,为之苦恼。”
“每天都看到这个时候?”
谢昀把手里的帕子叠了几下,放回托盘上。
南星点头。
“我记得伯父门生里面有一两个就曾经请求到文渊阁读夜书,是否?”
谢昀管着文渊阁,这些事情最后肯定是请示到他面前,他听过一耳朵,故而还有印象。
“有的,我还记得是姓程,刚及冠,他家只有个老母亲和妹妹,父亲是赌徒,欠了一屁股债还跑了……”南星义愤填膺地说着,面前的郎君忽然就起了身,往外走。
南星愣了会才追了出去,“诶,郎君你要去哪?不上药了吗?”
“落了件东西,去一趟文渊阁。”谢昀交待。
门口的苍怀闻声而落,慢了几步,问后边的两人:“什么东西?郎君不是有几日没去文渊阁了吗?”
南星一脸茫然:“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天冬若有所思:“或许这东西不是指物,而是指人?”
南星:“啊?”
四人走到文渊阁前,烛光从绢蒙得花格窗照出,路边的花草灌木都被罩上一层橘亮的光辉。
门口的仆役正坐在石阶上发呆纳凉,看见谢三郎出现大吃一惊,麻着腿脚摇摇晃晃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有何吩咐?”
南星看了眼闷声不坑的天冬,问仆役:“罗娘子可还在里头?”
“在的。”仆从点头:“这几天罗娘子都在,要待到很晚哩!”
“里面还有别人么?”
“有哩,还有位程郎君,他很早就在文渊阁看书了。”仆从偷偷瞧了眼旁边的谢三郎的神情,说不上好。
“……是谢公特允的。”
“知道了。”谢昀从他身边经
过,直接进了去。
其余三人远远跟上。
“这罗娘子是什么意思啊?”南星偷偷问苍怀。
苍怀冷冷一笑,“这女郎在戈阳就是如此!一点也没把我们郎君放在眼里。”
上过当,受过骗。
苍怀还在恼自己几次为她说好话反而被打了脸的事。
夜半幽会?
所以,郎君是来抓奸的?
脑子里咔咔冒出两个念头,南星暗暗握紧拳头,莫名激动起来。
他们扶光院何时有过这样的热闹?
文渊阁的首层布置较疏,沿着书架错开窗洞位置,间隔中置放有黄铜色树状烛台,上头的蜡烛或明或暗,有剩下半根,有的已经烧成了一小坨蜡堆,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换。
谢公忙于内外事务,常常到漏夜还会派人到文渊阁来查阅资料,故而下层的蜡烛从未断过。
防油避火的软藤铺毯很好地藏住了脚步声,四人走进来,里头看书的布衣郎君连头都没有抬。
也许也是过于认真研读了。
在他的身边,马蹄足漆几上还俯趴着一人,蓬软乌黑的发顶朝外,小脸尽埋在两臂之间,正酣睡在这堆满书卷、蜡烛的混乱之地。
即便看不分明,但那是一位女郎的无疑。
苍怀身法轻,悄无声息摸到程伯泉身边,敲了敲他的肩膀。
程伯泉吓得左手捞右手,竹简差点落地,幸亏苍怀眼疾手快捞了起来,对他朝外指了指。
程伯泉从未料到会在这个时分看见谢家三郎,下意识想要把旁边的罗娘子叫醒,但是苍怀握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程伯泉呆呆张开嘴,神情迷茫地站起来,随着苍怀走到谢三郎身边,行礼。
谢昀抬手微笑,“打扰程郎君读书了,欲借地一用。”
“程郎君请回吧。”南星殷切地把他往外引,他焉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虽然外面的风声很大,可在谢家从未听到一言半语,他还以为谢三郎把罗娘子放在身边也不过是随手之举,从未在意,可是如今看来却是别有深意……
想到这点,心里已经冷了一半,程伯泉低下头,结结巴巴:“郎、郎君言重了,我也该回去了……”
天冬南星伴着程伯泉往外走。
两人皆心不在焉,时不时回个头,程伯泉也忍不住跟着偏头往后看,三个脑袋六只眼,好奇张望。
女郎还未醒来,谢三郎坐在新铺设的蒲垫上,随手拿起漆案上的竹简,那幅再自然不过的举动让人心惊。
苍怀催促他们出去,几人也不敢再多看。
谢昀慢慢展开竹简,顺势看了眼毫无动静的罗纨之,细微的声音不足以让女郎醒来,他便把目光重放在了竹简上。
这卷的内容是教人如何制作奇巧模具,可用于泥塑。
再拿起一卷,说的又是蜂蜡与白蜡的优劣比较。
全都是些实用无虚话的书,就
和这女郎一样务实。
不管外面是否玄学盛行、清谈主流,她雷打不动坚定自己,毫不动摇。
谢昀把手里的竹简重新放好,罗纨之终于动了下,她把埋下去的脸侧起,正好露出了大半边。
谢昀望去,女郎白净的小脸上有衣袖褶子压出来的红痕,也有闷出来的红晕,想来是睡得不太舒服,因而秀眉微颦。
默默看了会,谢昀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平静地重拿起一卷书。
罗纨之虽然是貌美的女郎,可他生平见过的美姬不少,也从未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
再平静的深潭也会被忽然而至的桃花瓣撩出涟漪,但是比起亘古长静的水面,那点涟漪其实微不足道。
彼时在戈阳,想来也是一时新奇,至少现在的他,再看这女郎时,无论是心还是身体都没有了那种异动。
谢昀将打开至一半的书又重新卷起来放了回去,忽然就为自己来这一趟感到索然无趣。
他抬袖,正欲起身。
罗纨之低低呢喃了声:“三郎……()”
周遭沉寂无声,所以谢昀听见了,他转回视线。
女郎枕着手并没有醒过来,只是眉心夹得更深,红艳艳的唇瓣不安地蠕动,似在低语什么。
这女郎喊他,是梦到了什么?
谢昀顿了须臾,低头附耳去听。
“……别,三郎……不要……∟()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女郎在低吟轻喘,声线如颤,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猝不及防钻进他耳中。
谢昀身子蓦然僵住。
一种难言的颤栗突地从腹腔升起,几乎转瞬,他后背就冒出滚.烫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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