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嗓音竟有几分沙哑。
“当年,我父亲发现詹佑津的事后,我就跟着母亲回到了潼宁。”
“其实记忆最深的,倒不是母亲与外公的争吵,而是一趟又一趟地坐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车厢里很闷,我努力仰着头,从车窗望出去,景色从我的视线里不断掠过,周而复始。”
“母亲其实并不想带我去的,可奈不住我哭喊得厉害。”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有了喜恶的概念。我知道,自己大概是不受母亲喜爱的,因此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她在某一天,突然就会把我扔掉。所以我只想每时每刻都粘着她,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遗弃在陌生的街头。”
闻言,程晚心底泛起一阵酸涩。
“深圳的夏天很热,蚊虫很多,暴雨下起来更是无休无止。我拽着母亲的衣袖,不断地恳求她回家。”
“可她却说,没有佑津,她哪里还有家呢。”
“我问她,佑津是谁?”
“可她只是看着我,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面上流露出痛苦,最后又转变成绝望。”
“她喋喋不休地问我,佑津会不会怪她,怪她和别的男人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又开始讨厌我了,我只能害怕地抱紧她的大腿,一动也不敢动。”
梁屿琛轻描淡写地述说着,仿佛透过第三者的角度,在回顾某个人不值一提的过往。
可他越是这样,程晚的心就揪得越紧。
“母亲向来对我视若无睹,可我却全心全意地依赖她。我时常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与父亲一样,长得和詹佑津像一点。若我也能与他样貌相似,母亲是不是就会多看我几眼,对我有多一些怜惜。可我偏偏长得与母亲酷似,和詹佑津没有半分相像。”
“父亲在意识到,我根本无法拴住母亲的心,且母亲对我毫不在意以后,便也开始对我冷眼相待。对于詹佑津和母亲一事,或许他是愤懑且嫉妒的。可他无法、亦根本舍不得对母亲抒发任何的消极情绪,于是便转头,将他满腔的怨恨,全数发泄在我身上。”
“他对我愈发严苛,母亲对我也始终疏离淡漠。我那时不懂,只当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我拼了命在格斗场上搏杀,功课也一点不敢落下。一边伤痕累累,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挑灯夜读,所有科目都要做到最好。”
“我恨詹佑津,可我为了能和母亲多呆一会儿,让我能再依偎在她身边,我常缠着她问,问她与詹佑津的往事。母亲每每提及他,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无论是那些甜蜜的、温馨的过往,还是后来他的失踪,甚至是外公编造的那个谎言。”
“母亲或笑或哭,一时喜笑颜开,一时痛哭流涕,可那都是她最生动的模样,与平常失魂落魄、仿佛灵魂出窍的她,截然不同。”
“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一半的她,深知哥哥必定是遭遇了什么,再也不能回家,甚至早已死去;另一半的她,宁愿相信哥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狠心背叛了她,再也不爱她了。”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她煎熬、痛不欲生。”
“那些深埋在她心底的苦楚与绝望,毫无保留地全数倾泻在我身上。”
“或许,她的心结,早已不知不觉地死死捆绑住我,将我也一同拖入深渊之中。”
“所以,即便到了现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被爱的。也深刻意识到,我在谁的心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可我仍要做完这一件事。”
“找到詹佑津,是母亲的心愿,可潜移默化地,似乎也成为我的枷锁。或许,只有当事情完全了结,我才能真正地,和过去的那些苦痛和解。”
梁屿琛顿了顿。
说到此处,他的内心依旧风平浪静。
这些过往,他已独自回顾过千百遍,亦早就筑起一圈厚重的心墙,轻易不会感到难过。
可当他低头,看到怀里的人眼睛通红,压抑着不断小声啜泣,这才有些慌乱。
“怎么了?别哭,好端端的怎么又掉眼泪?”
他不问倒好,一开口,程晚的泪水根本关不上闸,汹涌而出。
梁屿琛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柔声不断地安慰她。
“不哭了,好不好?”
“或者你告诉我,为什么哭,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错误。”
“别哭了宝贝,我很心疼。”
却不料,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梁屿琛心乱如麻,只能拿纸巾给她不停地擦眼泪。
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梁屿琛,谁说的,你不是,不是不被爱的,也不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以后有,有我爱你,有我心疼你。我不能,不能失去你的,你知不知道。”
梁屿琛彻底怔住。
那些被封锁的记忆,早已落满灰尘,许久未曾动荡过他的心绪。
每一次迫不得已回顾,他总试图用事不关己的视角去俯瞰,或加以强硬冷漠的态度去审视。
他自知,在这样一段心力交瘁而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心软与自怜只能与懦弱相伴相生。他从不想要承认,自己于其中,是一个被同情、被可怜的角色,他不愿意屈服于它面前。
或许,那些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反倒是他生命中不屈不挠的烙印,那里印刻着他的尊严与自傲。
因此,从小到大,身边有许多人向他表达过同情,朝他投去安慰的目光,他一向是反感的。
可这一刻,当程晚哭着说出这一句话,他的心竟不可自抑地、柔软地、持续地、陷落下去。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酸的、麻的、或许还有点涩、夹杂一些甜。心脏剧烈地收缩跳动,挤压出层层迭迭的缝隙与褶皱。在那些不可见之处,似乎藏满了酸甜的果汁,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搏动,迸发向每一根血管,浸润每一个细胞。
梁屿琛胸口震颤着,沉沉地深呼吸,任由汹涌的爱意席卷。
只低头,温柔地亲吻她眼角的泪珠。
“程晚,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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