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有听到我说话吗?”
程晚看着眼前忽然呆滞,甚至变得失魂落魄的男人,只觉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她察觉到,自己也有些怪异。
若换了以往,看到陌生人,她总是会低下头去,眼神闪躲,甚至会心慌意乱。
她哪里敢直视别人的眼睛,甚至这般落落大方地主动搭话。
好奇怪。
可是这样的她,好像比从前畏畏缩缩的模样,要好多了。
等她回过神来,才听到男人颤抖着声音问:
“程晚,你不记得我了?”
“我,”程晚十分疑惑,“应该要记得你吗?”
梁屿琛呼吸一顿,只觉眩晕。
程晚昏迷一周,他已心力交瘁。
所以,当他失去意识那一个月里,她到底是如何熬过去的。
医生说过,程晚的头部,一次在爆炸现场被碎片击中,一次在瑶瑶手术室外遭受重度撞击。
再加之她满心以为爱人死亡,又同时面临女儿被截肢的痛苦。
或许,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遗症。
医生经验丰富,列举出许多的例子,而其中,就包括记忆丧失。
遭遇重大挫折与精神冲击的患者,有时会选择封闭记忆,将自己隔绝于那段痛苦而黑暗的回忆之外。
这是人类的应激本能,是自我保护机制的强行启动。
一旦真的陷入这个境地,说明患者已处在崩溃边缘。
任何一根稻草,都有可能,将她压垮。
甚至,令她放弃自己的生命,主动了结最后的痛苦。
医生所说的话,字字诛心。
梁屿琛面色白了又白,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为一片迷惘的、苍恻的茫然。
直到程晚再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尽力保持平静地回答:
“我叫梁屿琛。”
程晚皱了皱眉,试图从记忆里寻找一些线索,可却一片空白。
只能轻轻点头:“你好。”
又好奇地继续问道:“那,那个蓝色眼睛的帅哥呢。”
语气竟然比起方才,还要兴奋一些。
梁屿琛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沉沉地望了Liam一眼。
Liam脊背僵直,完全不敢与程晚小姐直视:“我是先生的助理。”
“哦。”程晚情不自禁地在感慨,他的眼睛可真好看。
她抿嘴笑,小腹处有一丝牵扯的钝痛。
低头一看,发现腹部缠着纱布,头也有些疼,伸手一摸,好像脑袋上也有纱布。
这才想起正事,着急地问:“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程晚明明记得,自己上一秒才路过村口的小卖部,为什么下一秒,就躺到医院里了。
而且,这个房间,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镇上的卫生所。
倒像什么高级酒店,只不过将装潢换成全白而已。
程晚十分不解。
梁屿琛谨记医生吩咐,绝不能直白地说起那日之事,免得令她情绪再次波动,引发恐慌,甚至更严重的创伤后遗症。
因此,他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那天,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们见义勇为,被歹徒伤害了。你撞到了脑袋,所以才出现短暂失忆的状况。”
“啊?”程晚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
随后又垂着头,嘴巴几乎咧到耳根,“哇,我好厉害,居然会见义勇为。”
“而且失忆这种事,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哇哦...”
“嗯。”梁屿琛没忍住笑,心脏倏地变得无比柔软。
眼神里闪烁光亮:“你怎么不问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程晚并不是很想知道,但出于礼貌,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男人顿了顿,才认真地说道:“我是你的男朋友。”
却不料,程晚忽地眼神警惕,直接反驳道:“不可能。”
梁屿琛一愣,心脏微颤,连带着嗓音也不稳:“为什么?”
“你看起来,比我大好多,我才十七岁,还是未成年人,怎么可能谈恋爱。”
“被我爸知道,一定会把我的腿给打断的,说我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了,脏了身子,以后谁还愿意付彩礼钱。”
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她都耻于说出口。
梁屿琛皱紧眉头,她的语气是那样稀松平常,却令他阵阵痛到心窝。
“而且...”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好像有些排斥眼前的男人。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游离在她的神经。
“不要靠近他,不要靠近他......”
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可她听不太清了。
只是,这种潜意识里的警告,足够令她不寒而栗,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她顿时往后缩得更厉害了。
梁屿琛感受到她的抗拒,十分揪心,眼眶酸涩。
“我有点累了,”程晚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你能出去吗?”
“好。”梁屿琛习惯性地想摸一摸她的脸,手却硬生生停顿在半空。
他看着程晚对他充满戒备与提防的神色,心脏抽痛。
“你好好休息。”
随后,脚步虚浮地离开。
/
梁屿琛花费几日,才让程晚对他减少排斥。
可她面对Liam,医生,护士,甚至是路人的神态,都比对着他,要轻快、松泛许多。
每当看到她眸底一闪而过的警惕、闪躲、退缩。
那一刻,就如同一根根燃烧的绳子,不断抽打、鞭笞他的心脏。
梁屿琛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她熟睡时,偷偷坐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
将她每一根玉白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摩挲、揉捏,甚至放至唇边,仿佛宝物般亲吻、描摹。
也只有这时,他才不必担心,再看到她对他展露出猜忌与惊疑。
他想,或许是最初,他对她的强迫,对她的欺辱,一直在潜意识里影响着她。
没关系,这大概,就是他的报应。
只要程晚还能醒来,哪怕她永远忘了他,也没关系。
梁屿琛心力交瘁,今夜,竟直接伏在程晚床侧睡着了。
程晚半夜想要起身去洗手间,睁眼,迷迷糊糊间,看到自己身旁趴着一个男人。
明明应该大惊失色,甚至尖叫出声的。
可那一刻,身体却像本能般凑近,将唇轻轻印在他的嘴唇上。
“梁屿琛,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也不知道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她在朦胧中呢喃出声,贪恋地钻进他的怀里。
却在清醒的一瞬间,猛地往后躲。
怎么回事。
程晚有些懵了。
尽管这几日,她早已知晓,自己并不是十七岁了,而是二十三岁,且现在是个事业小有起色的视频博主。
她看了自己的视频账号,也见过来探望自己的同事,在看到自己银行账户里的数额时,发出极其震惊的感叹。
她也从身边人的口中,知道梁屿琛确实是她的男朋友,她曾是他外公的租客,两人因此而结识。
可是,心里总还有一块空落落的地方,她大概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每每感到心慌意乱,却又无从问起。
总之,一切都没有实感。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虚幻而脆弱的泡沫,似乎会一触即破。
她活在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境。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惊讶地察觉。
自己的无意识的本能反应,竟真的是在依赖、关心、甚至渴望眼前这个男人。
而且,她很确定,她的身体,是熟悉这种亲密的。
唇上温热的触感,他强壮有力的怀抱,皆令她心跳加速。
甚至意乱情迷。
月光清淡淡地洒下,夜色朦胧,温柔似水,她鬼使神差地想要再次俯身。
“不要靠近他。”
可心底那一声警告,却在一瞬间于心头炸响,如最惊心动魄的雷鸣。
程晚的头,一下便剧烈疼痛起来,如同被锋利的锉刀来回地磋磨。
血液在太阳穴发疯般地悸动,恍如巨石砸下,快要令她窒息。
她翻身下床,踉跄着往后退。
看着床上男人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她才逐渐获得喘息的机会。
“不要靠近他。”
脑海里的警告声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她不再问为什么。
她只能妥协。
/
出院那日,令程晚感到诧异,她的家人竟然来了。
他们嘴里关心着她,询问着她的伤势。
可程晚知晓,一切不过是表象。
果然,在他们即将离开之际,父亲和弟弟退到门外,只剩下她的母亲,蒋桂帆,还留在病房里。
“小晚,你现在事业有成,你看,能不能给你弟弟在老家买套房子。”
“你也知道,他中专毕业以后,一直也没找到心仪的工作,若指望他自己娶上媳妇,那可真的难如登天,你也不想老程家断后是不是。”
“妈妈知道,钱要你全出,不太公平。要不让你弟也跟着你工作,你不用给他发那么多工资,每个月扣点,就当还房款。”
程晚默不作声地听着。
看来这回,他们不仅要房子,还要给弟弟安排个好的去处。
她这个弟弟被惯成什么样子,她是最清楚的。
让他来上班,还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程晚抬眼,望向泪眼婆娑的蒋桂帆,正要果断拒绝。
却被自己心里的决绝震撼到。
她什么时候,竟能有这般坚定而不畏惧的勇气。
明明印象里的自己,即便感到委屈痛苦,却永远只敢怒不敢言。
明明拒绝的话,会在嘴里翻滚无数次,又被生生咽下去,最后全数化作无尽的苦涩。
明明每次到最后,哪怕劝自己无数次,要拒绝,要反抗,可见到母亲老泪纵横,又会心软着妥协。
那才是记忆里的她。
突然之间,一段莫名的记忆骤然涌入脑海。
“小晚,你救救你弟弟,他病得很严重。”
“你嫁给那个人,弟弟就有救了。”
“这是给你求的平安符,这是妈妈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这段回忆,应该不是她的。
她没有嫁过人,至少,梁屿琛从来没有说起过。
可这段记忆,从何而来。
为何,她会感到痛彻心扉。
与此同时,梁屿琛的声音响起:
“程晚,下一次做决定的时候,不要顾虑太多。”
“只出现一瞬的勇气,也要拼命抓住它。”
是他吗,是梁屿琛吗,是他教自己的吗。
程晚沉沉地呼吸,倏地攥紧了拳头。
“不,妈妈,我不愿意。”
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似乎,不仅是拒绝了面前的这个要求。
或许,还有过去,那些埋藏在回忆里,她没有记起的荒唐往事。
一声迟来的严词拒绝,在此刻,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她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勇气。
这一次,不再妥协。
涅槃重生。
面对母亲倏然惨白的脸,程晚毫不退缩地与她失望的眼神对视。
“无论是买房子,还是工作的事情,抱歉,我都不能帮忙。”
“弟弟也二十二岁了,你们再这样惯着他,迟早会害了他。”
“而且,妈妈,为什么每次,都是他们推你出来做丑人呢,明明他们才是既得利益者,却总能躲在角落里,妈妈,其实你不需要做这种事的。”
“妈妈,你是我的义务,我不会忘记你养育我的恩情。可弟弟的事,恕我无法,也不能帮。”
程晚坚定的语气,一直萦绕在蒋桂帆的耳畔,直到走出病房,她依旧觉得震撼。
程父与程弟鬼鬼祟祟地趴在门框上,见她出来,立即围上来,七嘴八舌。
“怎么样,她答应给买多大的房子?”
“妈,你说没说,我要当经理啊,月薪少于一万我可不干。”
“怎么不说话,傻了啊......”
蒋桂帆从前是不爱刷手机的,她总是很忙碌。
早晚各有一份工要打,有时,中午还会去别人村子里的酒席传菜,只为了多挣几个钱。
她每次回家,看到儿子游手好闲,窝在房间里又打了一整天的游戏,难免会叹息。
可她就像魔怔了一样,哪怕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嚷嚷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饿死我了”,她也会像中了邪似的,立刻去做饭,端到他的面前。
只因为,那是她的儿子,是老程家的根,能为老程家传宗接代。
女儿出嫁的时候,她每天躲在房间里哭。
她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四岁的男人。
可丈夫每次看到,都会一巴掌扇过来,直骂她晦气。
直到后来,女儿在网上发视频,她每天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苦涩又麻木的日子里,尝到一些甜头。
她对不起女儿,她知道的。
她也知道,其实,她不必做那些事的。
蒋桂帆顿了顿,平静地开口:“小晚没答应。”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程父与程弟顿时便炸了锅。
“这死丫头,真是个白眼狼,我进去找她去......”
“当了网红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信不信我找人弄死她,在网上找水军造她遥,我让她得瑟......”
“够了!”蒋桂帆忽然怒吼道。
平日里温吞、好欺负的女人,此刻竟像炸了毛的狮子,赤红着双眼,怒视着眼前的两人。
“程晚,她是你的女儿,是你的姐姐。”
“她不是你们的仇人。”
“你们要敢动她,我蒋桂帆发誓,一定会拿刀,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部砍死!”
程父与程弟目瞪口呆,一下便熄了火。
蒋桂帆又一声爆吼:“听清楚了吗!”
两个男人,跟鹌鹑似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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