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是他看着降生的。
到现在,也已过去二十八年。
他陪伴自己,居然是这样的久了。
詹佑津有些颓唐地坐下。
他最近,不知为何,总爱想过去的事。
就连梦境里,亦是纷纷扰扰。
总是从燕自章开始的。
他看起来失魂落魄:“怀梦在最后一刻,都心心念念着你,她不允许我杀你......”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为什么对你这样上心,对你这样的好......”
“燕自章,”他冷声地答,“我只是做了所有正常人会做的事。”
“认真地听,听她真正想要些什么。”
“而非将自己的欲望,以丑陋而病态的方式,强加在她身上。”
燕自章的脸色青了又白。
“我不会杀你,但你会被流放到无人之境,永远不能回来。”
“永远么。”
是的,永远。
所以,当燕自章说,要给家人留一封信,解释自己失踪的原因之时。
他那一刻,唯一的想法。
让佑青忘记他。
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被他拖累,不要为他心伤,不要为他停留。
否则,他罪该万死。
梦境倏地转换。
他被放逐到此处,不过两个月,便已被恶劣的生存环境,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绝望地陷进沼泽里。
越挣扎,便越下陷。
或许,这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颓然地捏住颈间的半枚玉佩。
却在那一刻,身体猛然迸发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妹妹的呢喃声。
“佑津,你看,我的玉如意,可以分给你一半了。”
“我的生命、我的快乐、运气、平安、健康,我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分给你一半了。”
佑青分给他的生命,他怎么能放弃。
他拼命地呼喊,用尽一切方法保持呼吸。
终于,在最后吸引到一群路过的人。
却不料,又落入狼窝。
窦烟坐在上位,高傲、孤清,暗红色双眸,深邃不见底。
可开口的话,却令他心惊胆战。
“你以为我谁都救么。”她笑得冷漠,厌弃,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救你,还不是看中了你的皮相。”
“结果,你这么不知好歹。”
詹佑津被毒打得遍体鳞伤,已无力回答。
窦烟扔下去一把刀:“既如此,我也不爱勉强人,你自行了断吧。”
“不,”他咬牙,从喉间艰涩挤出,“我不能死。”
“哦?”窦烟来了兴致。
“贪生怕死之人,却不肯当我的小宠物?”
“你未免有些矛盾。”
“我不能死,不能死......”
佑青,佑青分给他的性命......
“在我身边,男人,只会是我的宠物。我的手下,全是能干、可靠的女人。”
窦烟玩心大发:“如果你能变成女人...”
却不料,下一秒,詹佑津便举刀,毫不犹豫向自己下体挥去。
窦烟心下一惊,连忙弹出暗器,将他手里的刀打落。
“行了行了,”她无奈地摇头,“看着年纪这么小,怎么倔成这样。”
“不过,倒是个可造之才,”窦烟忽地笑了,“带他下去好好疗伤。”
又在瞥见他颈间玉佩,想起他遭受酷刑,每每痛苦至极之时,都会捏紧那半枚残玉。
“以后,就叫你残玉吧。”她平淡地开口。
随后,在无人之境的记忆,像是被雾笼罩。
一切都似真似幻,如水月镜花。
他成为窦烟的手下,唯一的一个男下属。
他时常会被窦烟的男宠嘲笑,笑他非要找罪受,笑他不懂窦烟的好。
可很快,他们便不再对着他胡言乱语。
因为,实在太无趣了。
无论说起什么话题,多香艳、多淫靡、多血腥、多残忍。
他都如巍然不动的木头,油盐不进,毫无波澜。
无趣至极。
只有那一次,有人不知死活地触碰他颈间那半枚玉如意,电光火石之间,几乎被他掐死。
从此,所有人都知晓。
残玉的禁忌,便是他颈间的玉佩。
必须敬而远之。
大概在十几年后,窦烟在一众男宠的簇拥下,安然离世。
死前,面上都是幸福的笑容。
随后,群龙无首,情势愈发混乱之际。
他离开了那处。
他无心纷争,唯一的祈愿,只是保住性命。
那是佑青,分给他的命。
他要好好珍惜。
不是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
可他亲眼看过,太多的人,试图制作木筏,船只逃离。
可唯一的下场,只有被附近暗流涌动的漩涡,残忍地吞噬。
命丧大海,葬身鱼腹。
除非他长出翅膀,像鹰隼一般,飞入云霄。
否则,正如燕自章所言。
永远,永远无法离开。
再后来,他便遇到了初一。
无人之境,人性泯灭,道德沦丧。
他见过太多被强暴后怀孕的女子,窦烟一直都在收留她们,帮助她们。
可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初一在出生那一刻,他的母亲便大出血而亡。
詹佑津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
在无人之境,自身难保,更何况带着一个婴儿。
上一次,他在云林山救了一个女孩,从此,便万劫不复。
他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明明已走出去很远。
可最后,仍折返回来,将哭啼的婴儿抱入怀里。
他想,他大概没救了。
在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他还要当一个善良的傻子。
所以,在最后,他被逐出聚居地之时,竟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并非所有救助的孩子,都会听从他的教导。
带头造反的那几个,指着他的鼻子骂:“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为什么要有善心,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别以为你救了我们的命,就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学那些知识,更是无聊至极。反正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这里。”
“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他们的控诉,愤怒,却又悲凉。
他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离开。
身旁,只有他所救的第一个孩子,初一。
还有初一救的孩子,小跟屁虫,十五。
他潜入哀牢山中。
此处,凶险至极。
可若了解其自然规律过后,倒是比外面,同种族间,连绵不断的勾心斗角与相互残杀,要来得清净。
直到这一刻,初一意外被毒蛇咬伤。
生命垂危之际,詹佑津才生出悔意。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四十年来,他看着数不胜数的生命,出现又陨落。
他的同伴、战友、甚至是仇人。
一个又一个,死在他的面前。
或许,他是天煞孤星。
唯有孤独永恒。
梦境的最后,总会出现的,亦是他最渴望见到的。
是佑青。
那个中秋夜,他与父亲、佑青围坐在一起,看的最后一轮圆月。
从那以后,无论何时,他再抬头。
空中的月,总是残缺。
再也不复当时的圆满。
原来,已四十年了。
恍惚之间,他竟想起年少之时,无意读过的一句诗。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少年时匆匆一瞥,不以为意。
到如今,字字泣血,声声哭啼。
原来,已四十年了。
詹佑津失魂落魄,浑身知觉丧失。
只剩下温润的半枚玉佩,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他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见到佑青了。
此刻,无数秋声产生于群山,星月倒映在水中。
詹佑津怀疑自己,又在虚无缥缈的梦里。
可下一秒,他耳尖地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人数众多,步履铿锵。
詹佑津心中警铃大作,却又疑惑不解。
他连忙进屋,喊醒趴在初一床边的十五,将初一背起来,躲进屋后某一处隐秘的洞穴。
是什么人。
越来越靠近了,他浑身僵直,犹如绷紧的弓箭。
好多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将房屋快速搜索过后,向某一人走去。
那大概便是领头之人。
那人环视一周,他似乎极其敏锐,隐在黑暗里的面容,看不分明。
可那锐利无比的眼神,直直落在他们的藏身之处。
詹佑津握紧手里的铁刃。
直到他逼近。
他便如猛兽一般扑出。
梁屿琛在感觉到死亡逼近那一刻,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应激本能。
心跳在一瞬间提升到失控的速度。
许久,许久没有这般可怕的感觉。
他与那人过招数下,面色更是阴郁。
此人身手,竟不在他之下。
可在某一个瞬间,那人却硬生生地停止了攻击,只看着他的脸,颤抖不已。
詹佑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多年练就的杀招,催促他将利刃刺入此人的心脏。
可他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点点崩塌。
只剩唯一一个念头,汹涌而至。
眼前之人,长得与佑青,极其相似。
下一秒,詹佑津竟目睹,此人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愕。
随后,便恢复之前的冷峻。
他只用平淡的语气,对他说:
“詹佑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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