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伦敦那半天,他都独自锁在那间囚笼般的书房里,书桌前,维多利亚孔雀台灯的光,映亮着信上的字。
那是陈家宿在杂物间里无意搜寻到的那封手写遗书。
【阿玦,不知你能否看到这封信,假如你能看到,哥哥又要同你分别了……】
纪淮崇的字迹依然同过去一样,端方优雅,衬合他的性格。
【原谅哥哥,当年在港区,同你讲了狠话,让你伤心了,可不那样讲,你必定不会同意。
前几日在《尼采遗稿》中,读到一句话,“GeradeTatsachengibtesnicht,nurInterpretationen”。
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阿玦,不要责怪自己。
哥哥知道,你不愿意待在虚情假意的名利场,你这热血沸腾的性子,当如一只自由的鹰,飞越千山万水……】
他死死压抑住震颤的眸光。
耳边回响起当年纪淮崇抛下他去英国前,决绝的声音。
“我讨厌平庸,我想出人头地想高人一等,阿玦,回纪家的只能是我。”
“这算什么心狠,你就是现在死了哥哥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你总是讲,哥哥早你出生,占你两分钟的便宜,就为了当个病秧子,这便宜,哥哥就占到这里为止了。
日后,你就能得偿所愿,比哥哥年长了……】
【你不是问过哥
哥,发病什么感觉么?
很痛苦。
刀尖上又站得太久,哥哥撑不住了。
对不起,阿玦,哥哥只能换你十三年自由……】
黑红鎏金西洋古董座钟,一下一下摆动着。
他手指克制不住攥紧,捏皱了信纸。
【投笔伤情,临书惘惘,希望我们阿玦,长命百岁……】
纪淮崇的遗书很长,有好几页,但纪淮周只粗略扫过一遍,不敢细看内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
有妹妹陪伴的十三年,是他和自己哥哥分开的十三年,是他怀恨自己哥哥的十三年。
回身一看,都是错过。
鱼跃出海面,因为需要氧气,白鸥停栖江边,因为需要歇乏。
就像他立刻从英国,飞回到她身边。
见她回来,怕吓着她,他克制住把她狠狠揉进怀里发泄情绪的冲动,她倒是最后来了句,没他也可以。
纪淮周安静看着臂弯里的女孩子,忽地深深扬起了唇。
果然是他养大的,知道怎样能一刀捅进他心脏。
她如今的态度,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喜欢的周玦,再脱不去纪淮周的外衣。
纪淮周唇角的括弧又一点点敛了下去。
他眼底佯装平静的情绪,被这小姑娘三言两句敲碎,在她看不见的时刻,破了冰。
湖面割裂,湖水像是流动的玻璃。
纪淮周弯颈,嘴唇压到许织夏的发上,情绪随着闭上的眼,尽数内敛下去。
-
许织夏一不小心,就这么睡了一夜。
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到眼皮,她张着唇一声哈欠,吊带连衣裙外两只细白的手臂钻出被窝,伸展懒腰。
望着吊顶,意识慢慢回笼,才发现这是他的卧室,而她脱去了鞋子,和衣卧在他的床上。
百叶窗半开,透过层层空隙,许织夏看到他人在阳台。
许织夏踏上她的小凉拖,开了窗。
纪淮周胳膊肘倚在汉白玉护栏,人伏着,指间夹着一支烟,递到唇边,衔住烟蒂吸了口,片刻后重重吐出去。
他在一片烟雾弥漫中,循着动静回首。
见她从窗里探出脸,纪淮周眉头一蹙,扭头把烟揿灭在烟灰缸,再回身,没过去,背靠护栏,手肘向后支着。
“我闭会儿眼,你倒是睡挺香啊。”
许织夏塌着腰,软趴趴地俯在窗台上,逆着光线眯起眼,刚睡醒鼻音轻懒:“哥哥,你不会被我占了床,一宿没睡吧?”
纪淮周哼笑,不明意味。
他没回答,望了几秒太阳,回眸时突然问:“陪哥哥去趟沪城么?”
许织夏懵着,发出一声“啊”的疑惑。
纪淮周开车去的,从颐和路到沪城,三小时左右的车程,目的地是百乐门舞厅。
三十年代老沪城四大舞厅之首,有东方百老汇之称的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仍延承着旧
时代的面貌。
娱乐场所在白日总是冷清,没有摇曳晃动的灯光和爵士乐,见不到夜间的纸醉金迷。
百乐门离寻常生活远,许织夏头一回来这里,跟着纪淮周走进去,她新奇地东张西望。
复古的彩色玻璃,纯铜指针电梯,通过拱形回廊,内场舞池垂着红丝绒帷幕,一盏盏元宝状的水晶灯坠着。
走上木质旋转楼梯,仿佛置身历史博物馆。
两墙都是长幅壁画,廊道左右的玻璃展柜里,展示着诸如古钟和旗袍的旧物。
纪淮周止步在一面玻璃柜前。
里面是一套酒红色绣花旗袍,颈间配着珍珠项链。
纪淮周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套旗袍,眼里掠过无人知晓的破碎暗光。
“哥哥,有你这么追女孩儿的吗?”
听见小姑娘隐约埋怨的声音,纪淮周低过脸:“嗯?”
许织夏歪过脑袋,纳闷地望上去:“谁这个点来舞厅啊,太早了,都还没营业呢。”
撞上她清亮的双眼,纪淮周回过神,好像梦里就要落崖的瞬间被人叫醒了。
他脱离出沉闷的思绪,若无其事抬了下唇。
“那你想要哥哥怎么追?”纪淮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夜里带你过来,包个场子,寻欢作乐?”
他要笑不笑的,指尖挠了下她的下巴:“想让你哥哥追荤的?”
他这张脸本来就自带风流气,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越是漫不经心,越是引着人往香艳了去想。
许织夏顿时耳根有些发热。
“我没有想……”她支吾。
纪淮周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异样情绪,故意不着调道:“那就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经男人。”
许织夏瞥他两眼:“有的。”
纪淮周牵出一抹笑:“你说个我听听。”
刚刚被他使坏调侃了,许织夏生出点小小的坏心思,眨了下眼:“周玦。”
纪淮周眼睫垂下,凝视她的目光不经意深刻,方才封锁住的错综繁复的心绪表面,有一道裂痕在往上爬。
昨夜想要狠狠揉她进怀里的念头,又无数地冒了出来。
对望中一段静默,他突然暗下声。
“那你能不能也喜欢一下纪淮周呢?”
他很少有伪装不住的情绪,但此刻眉眼间泛出了几分与昨夜相同的陨落感。
那双黑蓝色的眼睛,要么烈日灼心,要么冰霜寂灭,眼下却好似一座遥远而悲凉的灯塔,泄露在夜航的海面。
轮到许织夏无措了,她以为自己错讲了伤感情的话,想要解释:“哥哥……”
刚出声,就被他揽肩一把捞了过去。
人撞上他胸膛,他牢牢搂住她,脸低下去,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用力反复地蹭,以此纾解某种情绪。
“喜欢他一会儿吧,小尾巴。”
许织夏下巴抵在他锁骨仰高了脸,满眼茫然,又听见耳旁他呼吸深重,气息压得很低。
“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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