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起来?”黎羚不太确定地说。
“如果摔得非常、非常痛呢?”
黎羚说:“也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吧。”
对方笑得有些无奈,继续引导她:“那你觉得阿玲会怎么做?”
黎羚皱起眉,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阿玲……是站不起来的,因为她没有腿。她已经被痛苦压倒了。”
剧本统筹鼓励地看着她:”所以,她见到周竟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愤怒,黎羚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正如她下午所演的那样,尖锐的愤怒,强烈的羞耻。她将这些情绪外化为了攻击性,对周竟,也对自己。
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未必是对的。
愤怒也需要能量,并非人人都具备那样的能量。
“是……平静。”黎羚慢慢地说,“愤怒意味着对未来还有期许,但阿玲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一部分的她随着身体而死去。她是一潭死水。”
几位主创们都露出认同的眼神。
而黎羚想起金静尧方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还活着,阿玲已经死了。竟然不是在胡说,还挺有道理。
她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垂着眼睛看电脑屏幕,对他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可能觉得都是些笨蛋的废话。
剧本统筹继续道:“黎老师,你其实很有悟性,问题只是还不够代入角色。或许你也看到,阿玲和你的性格差别很大。你面对挫折,第一反应总是面对、反抗。阿玲则和你完全相反,她是一个深陷在泥沼的人,她没有向上的力量。”
“拍这场戏的时候,可以尝试去回忆一些比较痛苦的事?”副导演提议。
黎羚悻悻地说:“我下午就是这么做的。”
“那还不够痛苦。”副导演开玩笑道。
黎羚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是啊,再痛苦的事,我都忘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副导演一时语塞,不知是不是该夸对方很有钝感力。
随后又想到,一般人确实也很难第一次试镜就把导演按桌上。
金静尧突然说:“你笑得很难看。”
黎羚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撞进对方没有感情的视线里,像一艘失航的船一头撞上冰山。
她不知道对方从何时开始看她。
黎羚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刚才好像没有说什么很好笑的话。
这样想着,黎羚的指尖触碰到了上扬的嘴角,和并不自然的面部肌肉。她竟然真的笑了。尽管那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肌肉记忆。
她怀疑自己是笑得有点狰狞了。
因为金静尧注视着她,表情并不能算很好看。
“不想笑就不要笑。”他冷淡地说。
黎羚说:“我想笑的。”
她更用力地牵起嘴角,仰着脸,对着金静尧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
年轻男人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怔了一下,才冷漠地移开目光。
“随你。”
在他身后的玻璃上,黎羚看到他们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她笑得太用力,整张脸都皱起来,像在水里泡开的花。而他的面容英俊而沉寂,仿佛终年不化的雪山。但最终,这一切都凝在山间昏沉的夜雾里,渐渐消融。
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笼罩住房间。
“念。”他突然将一本剧本甩到她面前。
黎羚怔了一下:“导演,这是?”
金静尧看着她的眼睛:“不是想不起来吗,那就直接念。”
黎羚“哦”了一声,乖乖开始读起台词。
她以为自己会挨骂。
然而金静尧却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他可能真的被人附身了,她一边听课,一边有些恍惚地想。
年轻导演的态度很平和,很有耐心。对完台词,再抠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演。不仅如此,还纠正了一些平时黎羚自己都不会注意的细节,好像对她的表演方式十分了解。
昏黄的灯光倾泻下来,像夕阳的剪影,投落在金静尧的侧脸。
他的眉目舒展开来,仿佛某种庞大而茂密的热带植物,在细雨里生长,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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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两个人还在进行严肃的一对一教学,其他人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终于可以去睡觉了。”摄影师张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副导演感慨:“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导演给人讲戏。”
他又对剧本统筹竖起大拇指:“小罗,你刚才跟演员讲戏,也很有水准啊。”
“不是,兄弟,我要能有这水准,至于天天被导演追着骂吗。”剧本统筹罗女士愁眉苦脸地说。
副导演一怔:“啊?那你刚才……”
对方举起手机:“你看,都是导演写的,我就照着念,念错了两个字,他还偷偷瞪我呢,啊,好可怕的眼神……”
副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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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上完了,金静尧不打算再多留人一秒,直接说:“你可以走了。”
黎羚真情实感地向他道谢:“谢谢导演,今晚我真的学到好多。”
金静尧已经开始沉默地打扫房间,黎羚用非常欣赏的眼光,看着他将一只旧抱枕上的褶皱完美地捋平。
“你怎么还在。”他转过头。
黎羚自认为善意地提醒他:“一般人会在离别前互道‘晚安’。”
“关门。”
“……好的导演。”
黎羚默默地离开了。
走廊上一阵穿堂风刮过,从衣袖直往里钻。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内心在感激和兴奋之余,还是有一丝恍惚。
这个人为什么突然这么好。
总不能真的是为了证明自己比男大有用吧。
她一边慢吞吞地走路,一边顺手给9787532754335发问号测试:“导演今天给我讲戏了,导演人真好啊,好爱他。”
然后面无表情地乱打了五个[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一般来说,面对这种胡言乱语,9787532754335肯定是要发问号的。
但现在太晚了,他估计睡了。
楼道里并不灵验的感应灯已经熄灭。
雨下大了。黑暗里响起瓢泼而沙哑的雨声。小小的窗格里,树木被狂风撼动,像一副定格的画。
“咔哒”一声。门突然又开了。
黎羚错愕地转过头。
老旧的感应灯,迟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年轻男人站在明暗的分界之处,轮廓随之被勾起一层熠熠的光。像沉寂了六个半小时以后,第一次亮起的帝国大厦。
“走这么快,”金静尧问她,“学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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