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惨叫声,浅眠的宁清歌一下子掀开眼帘,不过一瞬,残留的困倦就被压下,漆黑眼眸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浑身泛着股阴郁气息。
旁边的火星弹起,又泯灭在半空。
宁清歌后靠向椅背,脊背稍稍弯曲,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可这并未能缓解些许,反倒让眉间的竖痕更深。
宁清歌像是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郁之中。
其实她很早时候就察觉出母亲和皇贵妃的不对劲,像是生了病,或者换一个说法,她们都疯了。
这话并不夸张,尤其是宁清歌得知她们的过往之后,便越发肯定这个结论。
她们早早就被逼疯了,被爱不得、反复无常的命运逼疯了。
叶青梧本就不属于大梁,她是北狄的玫瑰,生于雪山之下,长于草原之中,湛蓝如宝石的眼眸是圣山赐予她的祝福,她本该自由又肆意,如同少年时一般,骑马狩猎,在篝火前喝酒高歌,欣然之时就摇响脚腕的银铃,赤足而舞。
可她被困在了汴京。
在这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地方,被爱慕之人舍弃,被自己选中的人背叛。
叶青梧是喜欢过盛黎书的,年少的爱慕始终易散,经年之后就化作偶尔会刺痛的旧伤,但却不会让叶青梧一蹶不振。
冬日暖阳下的触动、每次“偶然”相遇的闲谈,即便是成为太女、甚至是登基之后,盛黎书也仍时常记挂着叶青梧,每有空闲时,就会换回寻常服饰,与叶青梧到坊市中闲逛,带她到猎场中骑马射箭。
盛黎书不曾遮掩,在当时汴京,乃至整个大梁都知道陛下心悦叶家女,有意求娶。
那时候,只要叶青梧多许她一点好处,盛黎书就能开心一整天,哪怕是最繁琐的折子,她也能含笑看完,要是叶青梧嫌她,盛黎书就郁闷,上朝时一边阴沉着脸,一边给叶大将军赐座。
众人都在私底下调侃,甚至有人暗自开了赌盘,赌陛下何时能追求到叶家女。
盛黎书得知后也不生气,带着叶青梧赶过去,牵着她的手,将一千两银子压在元凤二年的赌盘上。
谁能不为帝王的情深而动心。
于是,她们在元凤二年成亲,凤冠霞帔、百里红妆,盛黎书以半个国库为聘礼,亲自骑马至叶府相迎,成婚第二日便宣布,免除全国赋税半年,让大梁百姓与朕同喜。
此举古未有之,后人也难模仿。
且盛黎书当年是想以皇后之位迎娶叶青梧,只是谏臣有议,说叶青梧有一半北狄的血脉,回望前朝历代,可从未有过立北狄人为皇后的先例。
盛黎书闻言大怒,竟挥袖而去,足足罢朝七天。
最后是叶青梧主动寻到盛黎书,以担忧自己为皇后后,会影响到盛春生的太女之位,不想伤及她和春生两人的感情为理由,才让盛黎书不情不愿封了个皇贵妃,但礼仪规格都形同皇后,甚至远超于皇后,且宫
中后位一直空置。
所以众人心中都清楚(),这皇贵妃就是皇后。
若是能长久如此?()『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必然是段能流传千古的佳话。
只可惜权势蒙人眼,等闲心易变。
元凤九年,西戎突生异变,奉命领军的叶大将军及其妻女落入敌军之手,只有叶危止被忠仆拼死救出,叶老太太听此噩耗,当场撒手离世。
元凤十一年,太女盛春生与三皇女、五皇女、宁相等人一同领兵入宫,企图谋反,被陛下亲手斩杀于宫廷之中。
至此,协助盛黎书登上帝位的叶、宁两家由盛转衰,无人再能威胁到盛黎书的皇权。
短短三年,叶青梧失去阿娘、母亲、奶奶、视若亲生的养女,就连唯一的妹妹都重伤在床,一整年都未能站起,而下手的人却是她给予机会、扶持登基、将她捧在掌心的枕边人。
无人知叶青梧心中悲凉,只知自元凤十一年后,身子一向康健的叶青梧连生数场大病。
可在寻常白日,她依旧是宠溺女儿L的皇贵妃。
夜晚,她是掖庭里的阴晴不定的叶青梧,会借着不存在的理由,朝姜时宜挑刺发怒,要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认错。
若是和宁清歌独处,她有时温和,会一遍又一遍地和宁清歌讲起女儿L,有时又执拗,要宁清歌向她保证,她绝不会伤害盛拾月、会在暗中护着盛拾月。
有时情绪崩溃后,她会将常年戴在手腕的镯子取下,硬塞在宁清歌手中,说这是她母亲的镯子,她要还给姜时宜。
可不到片刻,她又会抢回,说这是她要留给小九,让小九送给她未来媳妇的东西,她们绝不能再犯当年错误。
而姜时宜呢,做出牺牲却落得个心上人远离、家族破灭的结果。
曾经的天之骄女沦为掖庭罪奴,看着心上人被苦痛折磨,逐渐癫狂病弱,即便个人再聪慧又如何?
不过是比愚人更早、更清楚地看着自己如何落入泥沼中,就连当年的琉璃瓶都保不住,当场摔落在面前,如同她四分五裂的人生。
故而,她执念最深,也病得最重,从刚开始偶尔提到几句,逐渐变为夜夜抱着宁清歌,一遍又一遍重复。
“清歌答应母亲,你一定要娶小九,你们要在一起,要一辈子在一起。”
“清歌你要护着小九,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是阿娘做错了事,你得帮阿娘弥补回来。”
“你记不记得中秋宫宴?小九在台上跳舞,还冲你笑了,像个小月亮一样。”
“她怎么喊你的?你快告诉母亲,姐姐对不对?她喊你姐姐啊,小九又乖又机灵,模样又一等一的好,若是清歌娶了她,那必然是天大的福气,你得抓住这个福气,你不能错过她,若是错过她,你这辈子就毁了!彻底毁了!”
——嘭!
牢房的大门被用力推开,数十个锦衣卫押着一群人挤入地牢,疾速而散乱的脚步声回响在窄道内。
不过片刻,他
() 们将人押至宁清歌面前。
为首一人上前抱拳行礼,肃声道:“大人,户部的张询及其家人已经带到。”
被喊到姓名的张询直接往地上一跪,脸上带着莫大的冤苦,大喊:“宁大人、宁大人!小人并未参与屈家放出京债一事啊,大人明查!”
周围人也连忙大声喊冤,竟挤出眼泪。
可宁清歌却不为所动,重新坐直之后,掀开眼帘看向对面,不紧不慢道:“本官翻查近些日子的罪案,发现京中拐卖幼童一案存疑,似有人故意将此案压下。”
听到这几句话,那张询突然不再喊叫,直接瘫软在地。
而宁清歌语气不变,继续道:“所以本官决定重审京中拐卖幼童一案,还请张大人配合我们北镇抚司审讯。”
话毕,她向外挥了挥手。
那些个锦衣卫就将张询等人押走,宁清歌的话可不止是说给张询听,更是说给锦衣卫听的,他们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待此处安静下来,宁清歌不曾休息片刻,便伸手执笔,往未干涸的盛墨砚台中一沾,垂眼看向未处理完的公务。
凝重神色,执笔的手微动,无意垂下的发丝散至眼前,却没有人用手撩开。
旁边因长时间燃烧而过长的烛芯歪斜,落入烛油,火苗瞬间升起,冒出细长黑烟。
宁清歌一顿,偏头看向那烛火,想要取过旁边的剪刀,将烛芯剪短些许,可她刚刚缓过神来,却瞧见纸页上写满了盛拾月三字。
她怔愣了下,连日的疲倦与沉郁气息一块涌来,将她淹没,难以缓和分毫。
直到曲黎走来,宁清歌稍稍回神就问:“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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