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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是第一权相的时候,朝局风波渐停,而在被抓下狱之前,距离周燕纾回到王都参加王族间隔十年一次的大祭祖但提前在鳞羽阁见到奚玄,也不算太久。
越过一年,但又卡在没那么多年,他们都刚长成,又年华芳菲正胜之时。
似乎随着那位柳青萝姑娘的“逝去”,内外心照不宣对男子多情的宽厚,帝王之心的爱重,朝野对其才华的倚重,都在有意淡化这件事,以至于周燕纾时隔这么久回到王都,在鳞羽阁看着一副画作的时候,被好几拨人打扰,对方总是.....有一种话里话外将她跟某人牵扯起来的感觉。
甚至用一种“命定的归属”来看待她。
然后,他们撞见了。
因为隔着垂挂的画布,她走过剪影,瞧见对面画布帘子走过来的人,是那人。
对方的眉眼,长得越发英冷又薄情了。
像是画里的人。
风一吹,就真的走出来了,带着浅浅的笔墨香,流淌在白底绯衣之上,眉目流转,冷冽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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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风云变幻,从一国柱石崩坍到新柱石上位,仿佛都是人间谈笑的事。
但她那天看到了自家素来云淡风轻的老爷子露出了寂寞的神色,而后浮一大白,一醉天明。
她没有劝其克制,就好像他也不问他在王都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太冷淡了,人家又不愿意了,醉醺醺问她是不是不孝。
“也不怕我醉死啊,你个女娃子。”
她弯腰捡起地上在外面价值万金的画作,都没抬头瞧人家。
“一生大梦,浮醉生死,祖父您不是早就看淡了吗?”
周太公似睡非睡,哼哼唧唧,“自然是看淡了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这把老骨头看不透的吗?倒是你,小小年纪,有那么深的牵挂干什么?”
“祖父看错了,我没有。”
她正捡起下一幅画,还未瞧见画作样子,既先失神,手指才觉得冰凉,原来已经摸到了檀木画轴,淡淡的香,沉淀的隽永,有点像某个人身上的气味。
那种长久被书香跟案牍累积卷宗所覆卷的气味,沉重又深刻,缠着对方不放。
明明.....那人骑在马上的样子,是那样自由的绯红兰玉,像是什么都追不上她,她都能将之抛开脑后。
但其实就是....对方确确实实在奔赴一场罪大恶极的刑场。
老国公的死有问题,她知道,只是不知道老国公为何要自杀,又为何用满心毒药自杀时没多久骤然暴毙。
所以.......
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的情报比她手里的更缜密全面,包括陛下手里。
“我,只是好奇。”
她说。
老太公:“我可没问你为什么哦?”
“逢人先自省,自答,既心有不安。”
“你也会不安吗?”
老太公很早以前就喜欢跟她平等相谈,仿佛在培养她的地位,她懂,但此刻,她无端又想当个晚辈了,让长辈敦厚教诲,替她解疑,去忧愁。
“会的。”
“所以祖父也会有看不懂一个人吗?”
“老国公,陛下,您看得懂吗?“
周太公漠然一会,似乎睡着了,周燕纾微微失望,正要捡起画起身悄声离开。
“爱尤不及,恨之至深,悔对挚爱亲眷,只求速死,但,国之柱石,苦苦支撑。”
这个很详细。
悔恨吗?
这人间一世,有什么事是能让奚为臣愧对他人的?
为国,为臣,为人,他都是举国威望的巨魄,因为做过的事是切实的功绩,人不能因为还不知道的所谓“他也没那么好”而去抹黑抹消对方的功德。
人无完人,若是非要强求,又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这般悔恨愧对的。
郑家的事?
可是郑家造反的事,她手头也知道一些,当年老太公也在私下接手过,怎么....愧对挚爱吗?
周燕纾默默对上了某些情报结合后推敲,突然得出一个真相,心里震惊,正缄默时。
老太公已经提到了帝王。
“君主,魔与神,一念之间,困在抉择啊。”
“哎....”
周燕纾回头,听见了呼噜声,她想了一会,又回头捡起那副画作,一抬眼,神色微困顿涩然。
山中清雨,扰雾,瀑布下斯人半沐,身旁缠绻了一条如蛇的白雾,如缱绻情爱。
其实无色欲,是沐雨节中的清沐礼,向道之人皆如此,但她想歪了。
竟然想歪了。
竟能如此。
“在人间劫难,待山雨后,洗尘见初阳。”
这是《云山微雨图》。
周燕纾自言自语,“祖父,让我烦忧的那个人可能跟您一样,只是来人间走一遭,迟早要归世俗跟权力之上。”
“我希望如此。”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在世俗里。”
“我会去解除婚约。”
“终究不是一路人。”
长得这般出尘绝仙的人,自视是最世俗的尘烟,苦笑着站起,抱着一堆画作缓缓走入风来飘墨香的书画世界里,仿佛走入了历史中。
但,她也在书桌上瞧见了一个东西。
没有来处,只有一个红泥封口,上面有一个图腾,是暗号。
只有当事人两边人知道,这世上应该只有三人。
奚为臣,周太公以及被后者教授过的自己。
这是来自老国公奚为臣的密信,已拆封,信件微阖,半留在桌面。
很奇怪。
没有焚烧成灰烬保密,半露不露,好像等着别人发现。
周燕纾若有所思,但没有去动它。
转
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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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再回王都,此刻走在鳞羽阁垂挂画布如飘絮的世界里,骤然无声瞧见对方,也看见对方眼底的愣神。
周燕纾垂眸,行礼,“见过奚相。”
“殿下,客气了。”
奚公子远比当年沉默,竟有几分像了奚为臣的愁苦清威,没了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婚约,我已通报陛下解除了,但陛下暂不做通报,外人也不知,若有人还问到奚相面前,些有烦忧,还请见谅。”
周姑娘的疏离清冷比初次见面更甚,奚玄这些年大权在握,哪怕藏着天大的秘密,有许多人随时能以此拿捏她,满目都是潜在的敌人,她也未曾愧惧这些人过,连言洄如今都在她掌控之中,唯独对眼前人。
总是愧意。
可能因为她一直记得一件事。
“婚姻之事,是人在这世间唯一可以摒弃生恩养恩而为自己挑选的家人。”
“慎之又慎。”
“连累殿下这么久,真的愧对。”
又是愧对。
可周燕纾未曾料到这人这些年玩弄权术,已显现行事章法甚至远比老国公歹毒犀利的复杂内在,远不似表面皮囊那般端华美玉,这样的人,竟把婚约之事看得这么重吗?
可他们一开始就不是能婚事自主全凭爱意的人。
“奚相是在劝我再好好选人?可我不缺家人与亲人。”
“我知道。”
奚玄平静道:“只是解释。”
周燕纾笑,抬手抚摸一幅画的画轴,指尖在檀木上游走,“这幅画,是你的。”
“是。”
“无情无爱只看山海,大人胸有丘壑,是否这辈子都能如此?未有人能让你相托付,心有动摇,起波澜?”
“并未。”
是吗?
柳姑娘呢?
周燕纾没提,怪没意思的,明知道对方解释过,她松开手,离开了。
封锁周遭的两边亲卫各自守着彼此离开。
她是准备走的。
再留着....但没想到撞见下面的应届考生来比赛,且瞧见才刚冷静回复她“并未”的人失态了。
紧张,私会,那么久。
若隐若现的,想着“并未”这个字眼看来只针对自己。
她站在窗后,看着后来那个身份快浮出水面却又死死蛰伏着不肯自爆离开她的皇子言洄不顾表面跟暗地里的双重身份攻击那个突然出现的罗非白。
失态,愤怒,嫉妒,怨恨,苦闷。
全然扔在这个无缘无故就可以得到别人偏爱跟珍惜的清白书生身上。
那书生震惊后,还手了。
太年轻了,都忍不住,回殴时似压着声音怒出一声。
“你什么身份?她若是想要你,何需你缠着不放!?”
“要你管!”
倒是都知道彼此不打脸,生怕让
她知道了。
周燕纾想着刚刚听到的“她若是想要你()”,冷眼看着言洄咬牙切齿的模样,低下头,原本想要还对方的“通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令牌倏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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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婚约彻底解除,满城沸然,她准备回北地,也打算把已经打理很久且壮大很多很多的“通思”交还对方。
然。
王都之内突然议论纷纷,到处都在传那件事,事发。
她下狱。
祖孙两人罪名不堪至极,言洄身份也暴露了。
郑家造反之罪,当年老太公出具的密信竟是他自己杜撰伪造的,中间涉及的证人也被找到,承认是老太公威逼。
而老太公....是奚玄暗杀的。
毒杀,脖子上有掐痕,樊楼秘密暗查多年,秘而不宣,终于拿到关键证据,既那些毒药跟奚玄为夺权而残害老国公跟奚家人。
仿佛是顶级世家的不堪内斗。
高山崩塌,柱石碎裂,朝廷动荡.....这是幕后之人想要的,而跳出来的既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绝地翻盘的三皇子母子。
他们不顾一切叫嚣着,拉扯出了所有绑死在他们那艘破船上的人。
朝廷一下分成三派,一派中立不知如何是好,一派绝对维护奚玄,一派则是站三皇子母子,其中后者大部分是宗室,至于为什么.....大抵是因为这些年朝野内外一直都暗中议论的——奚玄是不是陛下之子。
若是,宗室绝不能忍。
一个在外、没有跟宗室形成任何缔结关系跟情分甚至连身份血统都没办法彻底证实的私生皇子,如何能继任大统,甚至,有多少人骨子里暗中打算:暂时托举三皇子突狡,但这小子不堪重负,等他不行,王权继任自然顺延到宗室之人。
所以,他们是在保自己的将来。
于是好些人跳出来竭力保突狡。
满城风雨,血腥初见。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在奚氏宅邸被禁卫军封锁困死,眼瞧着要举族下狱的时候,回归身份的皇子言洄并未大开杀戒,而是亲管此事,不许他人过问。
他递交朝堂的罪证也是有所指向——奚玄是因为察觉到奚为臣捏造密信迫害郑氏,她不愿意祖父行差踏差,才出手杀了后者.....而且后者本身就病重,最有嫌疑的是给他下毒的那个神秘医者。
不过,后来刑部那边的侦察出了结果。
言洄找到的、那封奚国公递交的密信的确是假的,但.....是奚玄伪造的。
她伪造了一封伪造的信。
“为权而已,奚公子堕落,不堪为人孙,老国公得知他罪行,想要举报他,但奚公子先下手为强,利用当年郑氏谋反之案中不够坚实的证据链捏造伪证,用来要挟老国公,让老国公放权且不得举报她,结果老国公不肯,于是奚公子狠心杀之.....如此行事中牵连的证据,都能跟皇子殿下提交的罪证关联。”
言洄骑马在奚氏府邸外,看
() 着封绝的世家之首,想着这几年他的公子看他的眼神。()
原来如此,那时就决定利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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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他的手反推。
自己入局,死身毁名以保奚氏。
所谓奚为臣捏造诬陷他母族的那些证据,早就被她毁掉了。
她,全然没考虑过他。
只是一个书童而已。
下了雨,他一身都淋湿了,垂着眼,好像极年少时看着他的母妃在慌张恐惧中死死捏住他的肩膀。
“记住了,记住了,是奚为臣,他害了咱们家!”
“我儿,你要记住,他是我们的仇人!”
“他毁掉了一切....你本该是皇子啊....我的儿....你应当是未来天子....”
“我的儿,为你外祖一族复仇!”
“记住了....”
她不是自杀,是被赶到的宦官掐着脖子灌入剧毒。
生生用最恶毒的毒药毒杀致死。
他看着她蜷缩挣扎,浑身恶臭因为毒而发作,发髻钗金绫罗全然被污渍沾染,七窍流血。
他站在雨中,被勒令生生看着这一切。
而他转过头,看到他的父皇站在屋檐下,冷冷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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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纾在府邸收集情报,得知了韩冬冬离任,被陛下亲派到了樊楼,而奚玄,就被关在樊楼。
恨是真的,厌是真的,杀人诛心也是真的。
但不愿让她被人戕害在其他狱中也是真的,只有韩冬冬当前能保她。
哪怕现在在外已有人宣扬奚玄勾结羌族贪狼将,两人有书信往来,秘密勾结,当年拢城一战也是因为她才导致韩家一家人惨死。
韩冬冬在樊楼中理当折磨奚玄。
真真假假,人心背离。
她在想幕后做这个局的人可真厉害,用一个人的下狱就诈出了这么多年都难查分明的帝国权力朝堂脉络。
人人的嘴脸都如此分明,莫怪祖父说他不喜欢王都这个地方。
地方是好地方,人不是什么好人。
待久了,好人也会变坏人。
因为权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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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能进吗?”
风雪飘摇,她解下披风,冷眼看着眼前拦路的韩冬冬。
后者憔悴了许多,眉眼邋遢着,伸手拦下了她。
“殿下,您,不该来这。”
她瞧见了樊楼天牢的防卫规格非比寻常,心里微顿。
“看来,有别人先来了。”
她猜到了太子,但没想到.....
昏暗的甬道中,韩冬冬被一个宦官传令,带着她进去了。
她一步步走在这充满腐朽跟血腥味的甬道中,恍然想起之前在明堂高雅的书画阁楼内瞧着那人的一幕幕。
再看看眼前这不堪的地方。
她抿了唇,突顿足,看着那
() 天牢尽头的暗牢外面站着的人。
明黄龙袍的君主,托举着毒药的宦官,他站在门外,双手负背,面无表情看着窗口,看着里面,也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周燕纾起初没听清,直到走过去,淡着脸要行礼,仿佛来这里也没什么波澜,但陛下拖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往里面看。
她不想看,可还是看了。
看完,她没什么表情,只想着原来脚趾甲是可以生生剥下来的。
原来会流那么多血。
原来,那么痛,也是可以不喊的。
原来,那个人蜷缩在地上喘气如被冲上岸的鱼,奄奄一息,披头散发,毫无风华之态,但她也会笑。
笑着对言洄说。
“殿下,血很脏啊。”
是啊,血很脏啊。
周燕纾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卷拳,转头,看到帝王脸上的恨跟木然。
她不理解,就因为奚玄非要保奚氏,斩断了帝王合理灭掉奚氏的路子,触怒了帝王之心?
奚氏若是一开始为次,奚玄为重。
何必本末倒置,除非.....
“陛下,爱已释放,也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吗?”
“不会痛吗?”
她问。
因为下棋那天,她看到的爱是真的,哪怕不是自己血脉,那种爱跟诊视也是真的。
作为亲舅舅,桁帝看着这个跟自己血脉相连又关乎帝国大局的年轻女子,没说里面那个人不是奚玄。
他终于知道她不是奚玄,甚至,连他的挚爱之死都跟她有关系。
这是骗局,是他多年被负的骗局。
他的挚爱身死魂消,但一双儿女,原来一个都没留住。
凉王一脉绝了。
他当年所谓的忍痛辜负,费尽心思为她挑选的,原来是这样一条绝路。
她一定恨我。
恨极了我。
他没法说,只是对周燕纾微微一笑。
“作为天子,也有什么都保不住的时候。”
“也会愤怒啊,燕纾。”
而天子愤怒的时候,就是她的祖父提及——魔跟神一念之差的时候。
周燕纾偏头,瞧着宦官战战兢兢托举着毒药。
她认得这种毒药。
断肠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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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之外,风雪依旧。
等到言洄蹒跚着扶着墙带着一身血缓缓走出的时候,都具备皇家血脉的表姐已经等了他好一会了。
他抬头,看到曾经厌恶嫉妒的公子未婚妻抬头遥望远方巍峨的城墙。
他其实最讨厌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她没有不堪说的背景,没有非要去洗去的冤屈,也没有始终不被人所爱的卑微。
她被珍重,被愧疚,被供奉着。
但他看着她,颓靡又无望,说:“我救不了她。”
“你能吗?”
他想求她。
帝王之恨,作为棋子的他连反抗的权力的能力都没有。
因为他的父王告诉他。
“你首先是孤的儿子,才有活下去的价值。”
“权力在孤,入奚府的时候,你就没得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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