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灯芒璀璨,五颜六色的光浓墨重彩倾泻下来,却化不开他眉峰那一层薄薄的寒霜,他于人海潮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无妨,我和离便是。”
是那谢氏一贯干净又明洌的腔调。
王书淮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定耳一听,确定是谢云初的声音,他皱了皱眉,不快涌上心头,这么晚了,她不曾回府却在这发酒疯,王书淮头一回对妻子生出不悦。
跟着几位同僚继续往前,掌柜的将一行人引入东厢房,与谢云初所在的西厢房仅隔了一条雕窗甬道。
茶楼里人声鼎沸,鼓乐齐鸣,一片笙歌。
这一行人打头的便是萧幼然的丈夫,郡主府的世子爷,朱世子在京城广结良朋,哪一行都吃得开,他招呼大家落座,开始张罗酒菜。
王书淮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很快又听到隔壁传来喋喋不休的笑声,这与谢氏平日作风迥异,王书淮不大放心,他不希望妻子做任何出格的事。
她从不这样。
人还未坐下,淡声道,
“我先去净手。”
率先退出了厢房,沿着甬道往后廊去,脚步放缓,慢慢听着里面的动静。
“阁老夫人怎么了,我才不稀罕呢。”
“他若想约束我,离了他再找一个也是成的。”
俊美的身影朗月清风般立在檐下,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发出轻轻一声嗤,
沈颐看着谢云初红彤彤的脸,忍俊不禁揪了她一下,“你这是喝多了,说糊涂话吧,平日里还不知宝贝成什么样?”
王书淮侧过脸来,眼神明明暗暗落在西厢房的雕窗,透过模糊的美人纱窗,仿佛看到那道婉约的身影,
那人清晰地说,
“我没有喝多,我是认真的,颐姐姐,他不值得我费心,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仰身饮下一杯梅花酿,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很快升腾起一阵辣辣的灼热感,直冲天灵感,好不痛快。
“来,咱们多喝几杯。”
“好一个‘为自己而活’,为你这句话干!”
少夫人们豪爽地举起酒盏,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王书淮皱着眉,再也听不下去,转身绕进了东厢房。
朱世子等人已叫了几个菜,王书淮重新踱入厢房,脸色一如既往镇定,
“允之喜欢吃什么?”
“我随意。”
朱世子又问,“允之喝什么酒,这里有西风烈,女儿红,还有竹叶青...”
王书淮心思不在这事上,双手往桌案一搭,慢声回,“我不爱喝酒。”喝酒误事。
另一人将一大盏搁到王书淮跟前,“今日可容不得你推卸,陛下都发话了,叫我等陪你好好喝一顿。”
王书淮闻言脸上浮现笑,笑却不及眼底,“在下奉陪。”
王书淮只当谢云初说几句浑话,不跟她一般见识,陪着
几位好友喝了几杯,场面正酣,一人喝得面红耳赤,酒劲上头,()
“允之,你当场要割那孟鲁川的舌头时,我等可真是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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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正是,那个混账,竟然还敢觊觎弟妹,弟妹何等国色天香,岂容他肖想。”
朱世子察觉这话不太对劲,恐犯了王书淮的忌讳,悄悄推了推那人胳膊,示意他闭嘴,转身笑吟吟敬了王书淮一杯,“回去帮我夫人给弟妹带句话,请弟妹得空陪着她去逛街,疏散疏散心情。”
对面那醉酒的男子却恍然不觉朱世子在岔开话题,醉醺醺说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王夫人论容貌才情在京城首屈一指,也就书淮能配。”
王书淮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茶盏,眼神不着痕迹瞥了对面二人一眼,随后朝朱世子撩唇一笑,“放心,定带到。”
酒水入肚时,脸上的笑意倏忽褪尽。
他倒不知京城这么多人觊觎他妻子。
谢氏很美吗?
王书淮虽娶妻两年,从不在容貌上去品评妻子,妻子端庄贤惠,大方得体,温柔安静在他眼里便可称之为美。
谢氏容色真有到国色天香的地步?
王书淮心头的不悦又深了些。
恰在这时,侯在门口的郡主府小厮笑着接话,“世子爷,咱们夫人就在隔壁与王夫人一道吃酒呢,哪里还需要王大人带话。”
朱世子夸张的啊了一声,“果真?”心里却愁起来,悄悄靠近王书淮道,“兄弟,看来这顿你跑不掉了。”
今日王书淮大放异彩,朝中几位皇子有心拉拢,朱世子看在眼里,帮着王书淮攒了局,早早脱身出宫,这酒自该王书淮请。
对面两位官员阴恻恻地笑,谁不知朱世子是个妻管严,连花钱请一顿饭都吓成这样,大家看破不说破。
酒饱饭足,朱世子主动去隔壁接妻子,其余人散的散,最后甬道里只剩下王书淮与谢云初,谢云初喝得醉醺醺的,意识不算很混沌,却也比往日糊涂些,至于说过什么,怕是忘得一干二净,夏安从仆从处端来一醒酒汤给谢云初,她抿了一口,五脏庙方好受些。
王书淮立在昏黄的灯芒下,高耸的雕窗过道反而将他身影拉得格外挺拔,他一双深目盯着她。
谢云初总觉得丈夫的眼神与平日不同。
不管他。
她揉了揉还有些发烫的俏脸,“二爷,咱们回去吧。”她倦了。
夏安搀着谢云初踉踉跄跄下楼,王书淮紧随其后,至马车旁,谢云初身子有些不稳,王书淮抬手掺了一把,又迅速收回,夫妻俩一前一后钻进马车。
谢云初一进去,人便靠在车壁闭目养神,裙摆胡乱铺在身侧脚下。
夏安跪在塌前替谢云初整理衣摆。
王书淮坐在她身侧,冷声吩咐,“出去。”
夏安一愣,印象里这位姑爷一直是温和而谦逊的,这样的语气还是头一遭,夏安心里有些慌,还是依言退了出去,与侍卫齐伟一道坐
() 在车辕上赶车。
夏安的动静惊动了谢云初,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王书淮目光偏过去,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含情脉脉,半嗔半恼,狭长而翘挺的鸦羽密集地铺在眼下,随着明眸睁开,如小扇子似的,拂动人心,雪肤娇靥,瑰艳糜丽,最是眉梢那一颗美人痣,如同照影惊鸿。
是平日不曾好好打量她,还是她的端庄稳重褪去了这颗痣的风情。
王书淮忽然意识到,妻子着实美得不可方物。
忽的一阵风袭来,谢云初被呛了一口,猝不及防往后避了避,夜风推着那薄薄的香云纱一下全部贴紧了谢云初的身,玲珑曲线显露无疑,王书淮唇线倏忽绷直。
她外出竟没有束胸?
不知是不高兴妻子被人瞧,还是不高兴妻子违背自己的意思。
或者兼而有之。
再联想方才谢云初说的话,王书淮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她怎么会想着和离呢?
这两个字怎么吐的出来?
王书淮自问不曾苛待她,后宅皆由她做主,库房钥匙交给她,万事信任她,他如今拼命在外头爬摸打滚,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好替她们母女挣一份好前程,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丝嗤笑再次萦绕在他唇角。
王书淮脸色淡了下来。
不知好歹。
王书淮很想将她拧起来问一问,她有什么理由说那两个字,再次看向妻子,谢云初被风吹倒后,干脆倚着软塌继续换个姿势睡,她可真是没心没肺。
王书淮按着眉心,闭上了眼。
马车徐徐在王府侧门停下,谢云初后背轻轻磕在车壁,她下意识睁开了眼,抬眸对上的是王书淮似笑非笑的眼神,谢云初迷糊地揉了揉眼,
她没看错?
王书淮还会笑?
不对,好像是冷笑。
等到谢云初坐起时,王书淮脸上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如常道,
“到家了,夫人好好整理再出来。”随后下了车,头也不回去了书房。
谢云初只能认为刚刚是幻觉,她睡足了,意识清醒,吩咐夏安帮着自己整理着装,随后主仆下车,直往春景堂去。
到了门前,却见林嬷嬷笑容满面恭维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谢云初懒懒看了她一眼,提着裙摆跨进院门,“有什么好恭喜的,又不是我升官发财?”
林嬷嬷迎着她进去,“姑娘竟说傻话,姑爷得了脸,不就是您得了脸?”
谢云初懒得跟她辩驳,问道,“太太老爷回府没?”
“没呢,奴婢方才打听了,去了长春宫,还不知何时能回,叫府上的人别等,都散了。”
谢云初打了哈欠,闻了闻身上醉醺醺的酒气,“那我先洗一洗去睡。”
林嬷嬷往书房方向张望一眼,蹑手蹑脚追了过来,小声与她道,
“主儿,昨夜姑爷不是
没过来吗?今个儿又是他的好日子,您不如去请一请他?”
谢云初奔波一日,疲惫不堪,实在是无心床事,“错过便罢,有什么打紧的。”
前世王书淮虽与她定了日子,也有错失的时候,他这人心思都在朝务上,哪还记得床上那档子事,谢云初扶着门框进了屋,林嬷嬷直叹气,错过今日又得等半月,真不知道这两位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当年她与家里那口子成婚,头几年恨不得夜夜都要,一夜一次还算少的。
像姑爷这般清心寡欲的怕是死绝了。
林嬷嬷张望谢云初的背影,姑娘生得这样美,身段又好,姑爷没理由不喜欢她,林嬷嬷快要愁白了头,等有了小主子,她发誓再也不操这些心,任那姑爷修身养性去。
谢云初由春祺搀着慢腾腾往浴桶里坐,春祺蹲在她身后替她舀水,轻轻跟她咬耳朵,
“姑娘,今日姑爷寿辰,您把贺礼给卖了,打算拿什么做寿礼?”
谢云初撩了撩湿发,睨了她一眼,“成婚两年,他送过像样的礼物给我吗?”
“我生辰他可陪我吃过一顿饭?”
春祺回想往日的光景,眼眶立即发酸,“就是呢,是奴婢多嘴,是奴婢想岔了。“
她不是想岔了,是跟着谢云初这么久,习惯主子事无巨细关心旁人,包容旁人,
春祺想一会儿,抽自己一耳光子。
谢云初笑,“好啦,怪不上你,要怪怪我自己,明白的太晚。”
*
书房。
王书淮回来先沐浴更衣来到书案后坐下。
今夜是明贵当值,他收拾一番浴室回来,神情便有些怪怪的。
王书淮急着写一份书信,吩咐他研墨。
明贵一面研墨,一面忍不住嘀咕,“二爷,您有没有觉得少奶奶近来不同了?”
王书淮听到这里,眸光微闪,并未抬头,不动声色问道,“何处不同?”
明贵停下来,担忧道,“以往您在府上,少奶奶总要亲自来送羹汤,不仅如此,还要给您研墨,可谓是红袖添香...”
王书淮听到“红袖添香”四字,锐利地抬起眼,吓得明贵脖子一缩,明贵倒是脸皮厚仗着有来头不怕王书淮责备,硬着头皮道,“而且小的觉着,少奶奶已许久不曾给您做衣裳了。”
过去每月都要送两轮衣裳来,这两月丝毫不见动静,导致他方才整理王书淮衣柜时,发现主子已许久不曾穿过新衣裳。
明贵话里话外就是告诉王书淮,谢云初没有过去那么在乎他了。
王书淮双目沉沉盯着雀跃的灯火,好一会没说话。
连明贵都察觉出来,便无需质疑。
看来是他一直过于信任她,她着实待他大不如前。
今日是他生辰,她却只顾着与人饮酒作乐,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王书淮忽然回想,去年生辰谢云初做了什么?
她亲手绣了一架玲珑百转九扇屏风
,象征夫妻二人长长久久,至今那驾屏风还摆在他内书房。()
这一比较,冷暖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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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从三月十五日那晚开始。
她愤愤不平将他拒之门外。
从那时起,她不再亲自下厨,也不曾为他动针线,更不曾来书房与他说几句柔情蜜意的话。
既是如此,她那一晚又是如何缱绻婀娜在他身下舒展身姿,跟他做那种事的。
恼怒不可遏制爬上眉梢,俊美的面庞褪去那一层温润的保护色,露出一丝冷冷的暗藏着压抑的阴沉。
他为了给她撑腰,纵容她不去上房伺候,为了安抚她,当众割了孟鲁川的舌头。
她还要怎样?
如果谢氏真这般不知好歹,她想和离,他也不是不能成全。
*
长春宫。
长公主挥退众儿子儿媳,揉着发胀的额尖往内寝去,国公爷眉开眼笑上前,扶住她疲惫的身子,将她安置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又寻来安眠的引枕垫在她身后,自个儿坐在一旁静静望着妻子。
“你这下满意了?”长公主慵懒地靠着引枕,微微抬起下颌,舒展发酸的脖颈。
国公爷爽朗一笑,“我孙儿有出息,能文能武,我岂能不满意?”
长公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撩眼睨着他,“你那儿媳妇啊,这辈子最大的出息的也就是生了个好儿子。”
提起姜氏,国公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长公主见他如此,饶有兴致逼问,“今日已当众公布了书淮嫡长孙的身份,论理姜氏便是你王家的长媳宗妇,接下来中馈是不是得交到她手里?”
国公爷知道长公主这是负气吃味,失笑道,“姜氏那个糊涂性子,别说是中馈,万事都不能过她的手,我从来就没想过让她掌家。”
长公主侧倚着,撑额问他,“那世子呢?世子之位你打算如何?”
国公爷神色不变,抬手替她松乏双肩,动作流畅而熟练,“殿下,臣这爵位是皇家所赐,陛下让谁承爵就让谁承爵,哪有臣置喙的余地。”
这已经是推诿了。
长公主轻轻瘪了瘪嘴,转过身子朝里睡去。
国公爷笑容不减,在她身后恭敬地拱了拱手,“殿下好好安寝,我这段时日不曾回府,想必家里闹翻了天,今夜先回去瞧一瞧。”
床上那道身影没吭声,便是默认了。
国公爷退了出来。
随后大步出东华门骑马往王府疾驰,连夜到了家里,也不往清晖殿去,而是径直来到王书淮的书房。
兜帽一掀,推门而开,光色铺了进去,一道月白的身影卓然伫立,正是王书淮。
国公爷看着清俊翩然的孙子,眼底精光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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