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长公主进了延庆殿后,便坐在内殿一一接见今日来拜寿的官宦夫人,除了四太太和大太太在长公主身边伺候,三太太和二太太带着媳妇们在偏殿的宴客席候着。
夫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唠嗑,也无太多拘束。
皇后寿宴,乔芝韵不可能缺席。
只是她一露面,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原来这位总督夫人竟是一位绝色美人,自然也有人觉得眼熟,只是也没人将她与谢云初联系在一处,毕竟丑的千奇百怪,美的千篇一律。
彼时萧幼然便坐在谢云初身侧,看着对面的乔芝韵,有些担心地扯了扯谢云初的袖子,
“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谢云初淡声道,“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也不亏着谁,我为什么要避着她?”
她这么一说,萧幼然便放心了,“我什么时候能像你这般从容,处变不惊。”她便是性子急,沉不住气。
乔芝韵一来便发现了谢云初,她不想给女儿添不必要的麻烦,一直低调得坐在上了些年纪的贵妇当中,只是她这身份便注定低调不了,何况近来又在给江采如议亲,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姜氏有一个出色的儿子,自然也是交际圈中的香饽饽,二人都是贵妇圈的美人,又恰巧被人让着坐到了一块,一个丈夫尊贵,一个儿子争气,谁也不输谁。
然而乔芝韵与姜氏打照面的同时,看到彼此都愣了下。
乔芝韵曾被誉为金陵第一美人,姜氏也是扬州第一美人,两城隔江相望,商贸来往繁密,当年难免被人拿出来比较,姜氏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谁,乔芝韵更有傲骨,二人没少针锋相对,后来姜氏举家北迁,慢慢淡忘了乔芝韵这么个人。
只是数年前偶遇少时的手帕交,才得知乔芝韵曾嫁来京城,而没几年又和离回了金陵,今日看着乔芝韵这张酷似谢云初的脸,姜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她当初不喜谢云初,总冥冥中看谢云初不太顺眼,原来根源在乔芝韵这儿。
这一瞬间她竟是有些同情自己儿媳妇,被亲娘抛弃的滋味可不好受。
乔芝韵自然也一眼认出了姜氏,又听她一口一个“我家书淮”,才意识到姜氏是自己女儿的婆婆,不免发出“世界太小”的感慨。
正殿两侧还摆了些屏风,两两相隔,也相当于小茶室,乔芝韵先一步退到小茶室,姜氏后脚就跟过去了,二人隔着高几相坐。
“你怎么有脸露面,我要是你,必得装个病躲在家里不出门。”姜氏一开口便是凉飕飕的嘲讽。
乔芝韵面色淡然,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她,“我堂堂正正做人,为什么不能露面,我爱露就露,不想出门便不想出门。”
姜氏冷笑,往远处的谢云初睨了一眼,“就不怕给你女儿招惹风波?”
乔芝韵唇角微平,没接这趟话茬,而是反问道,“你酸溜溜的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
“没
有,我只是替我儿媳妇不值,世间怎么有你这么狠的亲娘,乔芝韵,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狠。”姜氏轻哼道,
乔芝韵神色依然冰冷,“你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作践儿媳妇,仗着身份压人,狗眼看人低,还能有什么本事?”
乔芝韵也不是没跟萧夫人打听过谢云初的处境,知道她有个拧不清的婆婆,但她没想到那个人是姜氏。
姜氏闻言立即作色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把她放在心上,指望谁把她放在心上?哦,你当年不是在我跟前很嚣张么,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女儿会来给我做儿媳妇?这叫什么,这叫天道好轮回。”姜氏颇为解气道。
乔芝韵还真被气到了,她缓缓眯起眼,目光冰冷又带着嫌恶地看着姜氏,“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欺负云初,我便把你当年在扬州的丑事说出来。”
姜氏闻言脸上那股子得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年少时也曾干过愚蠢的事,瞥见一貌美的读书郎便给对方扔了帕子,结果被对方严肃的斥责一番又将帕子扔还给了她,而此事好巧不巧被乔芝韵撞了个正着。
“你敢!”她气得揪起帕子,半是恼怒半是忌惮地瞪着乔芝韵,“书淮也是你女婿,你这么做不是败坏他的名声么,害了他如同害了云初,对你有什么好处?”
乔芝韵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捏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周全别人委屈自己?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还记得你当年落水不小心被人救起,你们家为了掩盖谎称是丫鬟的事?姜花容,我劝你以后对云初悠着点,她若在你跟前受了半点委屈,你也别做人了。”
姜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你太可恨了...”跟当初一样可恨。
姜氏嘴唇颤抖,气得泪珠儿都在眼眶打转。
乔芝韵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漫不经心提醒,“别哭,今日可是皇后寿宴,你是想被赶出宫么?这才是丢了书淮的脸。”
姜氏倏忽一下止了哭腔,连忙扬了扬脸将泪水吞回去,她很快整理仪容,跟个斗败的孔雀似的恹恹离开了小茶室。
乔芝韵看着她背影轻轻撇了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跟当年一样蠢。
没多久宴会开始,男女分席,女眷在延庆殿西殿,官员少爷在东殿,乔芝韵用完午膳便跟皇后告退,来东殿外等小儿子跟江澄,陆陆续续有年轻的少爷出来。
乔芝韵眼神忍不住在人群中瞄,差不多年纪的人总要多看几眼。
也不知道他来没来。
正踟蹰着,远远瞧见一对父子大步迈出延庆殿的门槛。
那男人个子高瘦脖颈修长,跟一株永不折骨的青竹一般挺拔又孤倔,乔芝韵目光很快掠过他,看向他身侧的少年。
十六岁上下的年纪,身量也消瘦颀长,黑眸如点漆,眉峰似剑鞘,不知那父亲说了什么,他神情十分不悦,将唇角往旁边一咧,满脸的不屑与倔强。
乔芝韵视线渐渐模糊。
恰在这时,江澄也牵着小儿子迈出来,他一眼便寻到乔芝韵随后爽朗一笑,“夫人,可等久了。”
谢晖听到江澄这一声夫人,忍不住回眸,与乔芝韵视线对了个正着,他脸色一瞬变得僵硬,立即扭过头去,拉着儿子加快脚步往外走。
谢云佑发现谢晖像老鼠见到猫似的,忍不住好奇地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目光便钉住了,怎么都挪不动。
谢晖察觉儿子动静,一把扯紧他胳膊将人拖着往角门去,
“你母亲还在东华门等着了,快些走。”
谢云佑直到被谢晖拖出延庆殿前的穿堂,人才回过眸来,他冰冷地睨着谢晖,“你怕她作甚?怕她吃了你?父亲,这世间也有你怕的人呀?”
谢晖脸色一阵黑一阵红,他不喜欢乔氏,甚至偶尔梦深时还能梦到她用最凉薄的语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那乔氏面相温柔,性子实则嚣张霸道,谢晖无法忍受。
父子二人出了东华门,果然瞧见萧夫人与明夫人一道在等他们。
萧夫人见谢晖来了,便跟明夫人挥手,率先离开。
谢晖父子二人跟在明夫人身后上了马车。
明夫人一瞧谢晖与谢云佑脸色就觉不对劲,谢晖闭目靠着车壁不言,谢云佑则看好戏似的盯着他,明夫人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这是怎么了?”
明夫人和谢晖都从萧夫人口中知道了乔芝韵的事,而这事唯独瞒着谢云佑。
谢云佑阴恻恻地开口,“谁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亏心事,见了个人便吓成这样?”
明夫人听了这话,便知端地,她不当回事,“原来是看到了你母亲呀....”
“她不是我母亲!”谢云佑语气忽然变得冷戾,跟刀锋一样截住明夫人的话。
明夫人不怪他无礼,反而心疼得叹了一声,“傻孩子....”
她抚了抚谢云佑的头。
谢云佑将脸别过去,坐了一阵,忽然喊了停车,二话不说便从车窗跳了下去,明夫人唬了一跳,连忙掀开车帘追问道,
“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她是怎么给别人当娘的!”
少年飞身上马,跟离箭般消失在转角处。
明夫人心急如焚,连忙吩咐车夫,“掉转马头,跟过去。”
谢晖闻言脸色一沉,“随他去。”
明夫人扭头劈了他一眼,“他打小没娘,心里头憋着一股气,这会子过去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谢晖红着眼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去江南总督府闹一闹?他还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明夫人含着泪,“但至少去看一看,好歹让他知道,还有一条回家的路...”
谢晖眼眶一酸,半晌没有说话。
午后天气突然转阴,半空聚了一些云团。
谢云佑沿途问了江南总督府所在,便径直来到了时雍坊的江府。
等了大
约不到一刻钟,便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立即有婆子迎上去放凳掀帘,一貌美的妇人弯腰出了马车,紧接着在她身后出来一个八岁的小少爷。
那小少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生得毓秀俊朗,一双眼睛格外灵动,他笑嘻嘻跳下马车,自然而然便上前拉住乔芝韵,该是唤了一声娘吧,那妇人回过眸来,温柔浅笑,甚至俯身下来抚了抚他眉眼,想是她许了什么,那小少年兴高采烈往里奔去。
乔芝韵也在这时抬起眸,雨淅淅沥沥而下。
模糊的雨雾里一穿着湛色长袍的修长少年立在对面的巷子口。
他身后斑驳的苔藓绿得发黑,衬得他面容格外白皙,
乔芝韵忍不住往前数步,立在广阔的华庭前,怔怔望着他。
而谢云佑也大大方方上前来,隔着雨丝与乔芝韵对望。
乔芝韵看着完全陌生的儿子,心里头涌上一股极致的悲伤,“云佑...”
谢云佑反倒是噙着笑上下打量她,“方才见夫人面熟,忍不住打马跟来,才知夫人与我梦里的人生得一模一样。”
乔芝韵闻言心口钝痛,矜持地立着,嘴唇蠕动不敢出声。
谢云佑见她眼眶盈泪,神情分外冰冷,
“我不怪你离开,但你不该生下我。”
“你甚至可以抛弃我,将我扔去死人堆里,再不济,扔去善堂也行,你为什么把我留下连累姐姐,你可知一个四岁不到的女娃要拉扯大一个襁褓里的弟弟,有多不容易?”
他指了指那远去的少年,“你也亲手带大了一个孩子,其中艰辛想必明白,而姐姐只会比你难千倍万倍。”
谢云佑的话跟刀子似的钝入她心口,乔芝韵忍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儿子她百口莫辩。
雨丝渐浓,沾湿了二人的衣襟发梢。
远处的明夫人见状,跌跌撞撞撑伞跑来,
“云佑....”
就在这时,只见谢云佑忽然抬袖,一柄匕首自袖下弹出,他拇指抵开剑鞘,往上一削,玉冠噌的一声瞬间碎成两半,顿时墨发飞舞,扑满他整个消瘦的背身,
少年语气铿锵,“我来是有一样东西给您。”
刀刃再次往前一削,一撮黑漆漆的长发落在谢云佑掌心,他眉目含笑,如同一尊鬼魅在雨中笑得轻狂,“都说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江夫人,今日云佑将此物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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