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王书淮,这一日至来到香山寺后山那座毛亭,便再也没有离开。
尸首被移走了,深林里渐渐恢复平静。
他发滞的目光凝着水面不动,那里下饺子似的,有无数侍卫船只正在打捞。
他知道他们在打捞什么,可他始终不信。
王书淮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线索串联起。
十八罗汉是信王买通的高手....信王不见踪影....
寅时末他消失在皇宫,云初卯时初出了事,这当中只隔了两刻钟上下。
从宫墙下不到两刻钟便可赶到香山寺,若是从葫芦口半山腰掠山而上,便更快了。
王书淮摸着那处被谢云初抠过的指痕,可以想象当时的画面,云佑将云初护在身后,云初兴许退着退着不小心跌落山崖,那么云佑呢,换做是他,一剑杀了云佑便好,哪需要把一个昏厥或死了的人再推下山崖。
如果是信王,那就说得通了。
他想要云初,不忍伤害云佑,连着他一并带走。
一想到这个可能,消散的那股劲瞬间回聚,他猛地站起身,将身上一块令牌抽下来,交给身后的侍卫,
“拿着这块令牌给李承基,告诉他,再调三万南军,沿着附近大道小道山道查下去,必须给我把信王捉住,还有,所有过路马车牛车板车全部拦截,一人都不放过!”
“明白!”侍卫自是飞身下山去传令,
信王受了伤,带着两个人根本走不远。
除了马车,还有水路,王书淮扭头问春祺,
“当时后山脚下留着几艘船?”
春祺还蹲在石墩处抹泪,忙道,“两艘。”
王书淮心口的气息再次一窒,方才他明明瞧见,底下渡口停留两艘小船。
也就是说信王没有乘船离开。
也对,下游全是朝中侍卫,此地山脉高峻,河流湍急,又不可能往上游走,他只能带着人坐马车。
“高詹,再遣人去底下葫芦口,将所有女眷的马车查一遍,看看哪家丢了马车?”
王书淮心思一贯缜密,立在毛亭里,将所有信王可能逃离的路径法子都设想到,并铺下天罗地网,那一刻他伏在石桌上竟生出一丝庆幸....
他宁愿谢云初是被信王带走,也好过真正跌落山崖。
高詹吩咐完,折回亭子,将所有人遣开,来到王书淮身侧,
“你怀疑云初姐弟是被信王劫走?”
王书淮没有回他,而是擒起高詹方才给他斟的茶灌了一口,瞥了瞥水面上的侍卫,寒声道,
“留下部分水手,其余士兵全部遣去这一带山林子,给我把这附近山林全部搜一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信王狡猾胆大,身上又带着伤,即使有人帮衬,想带走两个人十分不易,兴许他就在附近躲着没有走远。
高詹看着他孤注
一掷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好。
接下来这半日,王书淮又纠集余下人手,亲自铺天盖地搜查整座葫芦山,每一处草丛,每一个地洞,哪怕是悬崖峭壁上的石洞都不放过。
信王逃离是事实,王书淮声势浩大搜捕信王下落,朝臣均无话可说,没有人把谢云初与信王联系到一处。
真正知晓王书淮在做什么的,只有高詹等几个心腹。
旭日藏去云层里,天色转阴,到了午后云层越来越密,雨淅淅沥沥而落。
女眷陆陆续续送回府,谢云初姐弟跌落山崖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
谢云初的祖母谢老太太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在床榻,而那头谢晖本就缠绵病榻,管家怕他出事,封锁消息不敢声张。
所有女眷都离开了,独独明夫人坐在渡口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雨雾与河面连成一片,仿佛在天地间浇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墙。
谢云霜闻言从城内奔来渡口寻她。
明夫人握着她的手腕,心里七上八下地交待,“回去...让你姨娘侍奉你父亲左右,记住...不要告诉他真相....若是你父亲问起我...”
明夫人说着声音低下去,瘦弱的双肩颤动不止,“就说...就说我被云初接去了王家...要住...住几日回来...”
尚没有搜到尸身,府上也不必办丧,能瞒一日是一日。
只要没看到尸身,人总还要抱着一丝侥幸,明夫人盼着能有奇迹。
谢云霜哭着跪在她脚跟前,“母亲,您身子不好,回去吧,姐姐在天之灵看着你也不好受....”
明夫人喃喃摇头,孱弱的身子坐在棚子里,望着水天相接的水面,坚定道,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孩子回来....”
船只最后停在广渠门内的漕运渡口,各家均有仆人来接,南安郡王妃江采灵亲自搀着乔芝韵上了江家马车,乔芝韵面颊的泪痕已干,整个人跟个木偶似的靠坐在软塌,眼神空洞无物。
江采灵今日一直陪在乔芝韵身边,听到谢云初那一声尖叫后,她亲眼看着继母脸色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整个人跌坐在夹板失魂落魄,她能明白继母的心情,十几年不闻不问,好不容易重聚了以为有弥补的机会,结果两个孩子一起陨落山崖,懊悔与伤痛并存,不知道多难受呢。
一路浑浑噩噩回到江府。
下车时,雨雾迷茫。
乔芝韵抬起眼,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云佑立在门前与她一剑断发....
乔芝韵干涸的双眼瞬间泪如泉涌,喃喃地立在天地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失声痛哭。
恰在这时,门口一十多岁的少年穿着锦衣玉袍从门槛一跃而出,朝着她笑吟吟奔来,
“娘....”
这一声清脆的娘随同谢云初那声锐利的尖叫在她脑海交织着,极致的痛楚在心尖来回滚烫焦灼,一口血从肺腑深
处冲到嗓子眼,堵住她所有六神五脉,乔芝韵两眼一黑,一头栽在雨泊里。
*
下午申时,天彻底阴沉沉的。
轰隆隆的雷声过境,硕大的雨滴一颗一颗啪打窗棂。
四太太和大太太一路哭着回府,到了家门口听闻长公主自刎,更是唬傻了,四太太愣在那里,大太太则摇摇欲坠,长公主可是长房的天,一旦长公主出事,段家的旧事恐被挖出来,长房还不知有没有活路,身子晃了晃,顿时昏厥在地。
大奶奶苗氏急急忙忙将人抬进去,哭得泣不成声,一面为谢云初的死而痛惜,一面为长公主失势而愁烦,一颗心如同风雨飘摇的舟,没有个安身之处,一家子一日去了两人,一重叠着一重,哭声里也添了几分宿命般的悲切。
王书琴不肯相信谢云初姐弟出了事,自听闻消息便骑马奔去了渡口,陪在明夫人和夏安等人在现场搜寻,
林嬷嬷病倒了,冬宁跟着王书琴去了渡口,两个孩子无人看管,被送来了琉璃厅。王书仪和王书雅均没有回自家,留在府上帮着看孩子。
珂姐儿冥冥中感觉到气氛不对,抱着她的小锦杌挪到王书雅身边,喃喃望着她,
“姑姑,天色已晚,我娘亲怎么还没回来....”
娘亲明明跟着四叔祖母一道出的门,怎么叔祖母回来了,娘亲没有回来?
王书雅看着天真烂漫的孩子,泪意一瞬间冲破眼眶,连忙把孩子搂入怀里,忍着哽咽道,“你外祖父病了...你娘照顾他去了...”
珂姐儿靠在她胸口问,“那外祖父什么时候能好?”
王书雅红着眼眶道,“可能需要一段时日....珂儿乖乖的在家里带着弟弟好不好?”
珂姐儿听出姑姑的哭腔,心想着外祖父一定病得很重,“我会乖乖的,不叫娘亲担心。”
王书雅搂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珝哥儿喜欢下棋,独自坐在一张小几前摆放棋子,瑄哥儿和玥哥儿瞧见了,跑过来伸手将他的棋子给拂落在地,珝哥儿脸色一青,气得追着二人跑,王书仪看着不谙世事的孩子,悄悄揩了揩泪。
自朝中出事,三太太和二太太便坐在正厅主持大局。
比起长公主自刎,显然谢云初的死更让她们挂心。
三太太沉着脸坐在桌旁,来来回回思索几遍,还是觉得不对,信王失踪与云初出事的时机太巧合了,她怀疑信王穷途末路挟持谢云初姐弟,以来跟王书淮谈条件。
她拉住身侧已魂不守舍的四太太问,
“你是亲眼瞧见初儿落了崖?”
四太太脸上泪痕未干,哭道,“三嫂,我亲耳听见那声尖叫是从水面上空传来的,跟道雷似的在半空炸开,与岸上的声音迥异,我确信初儿是没了....”
三太太侥幸全无,搭在桌案上的手臂缓缓滑落,慢慢拿着绣帕拭了拭泪,
“这风光日子刚来....她便没了......两个孩子还这么小,该怎
么办....”()
三太太用帕子捂着额坐在那里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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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图什么风光,图什么荣华富贵,安安稳稳活着便是最大的幸运。
这一夜之间惊天巨变,有人人头落地,有人流离失所,兴许也有人额手称庆,也不知书淮做上内阁首辅时,想起身陨的初儿心中是何滋味?
四太太昨夜经历凶险,对着谢云初本就存了几分感激,又亲眼目睹她落崖,对她的疼惜反而胜过对长公主的哀痛。
姜氏则被这个消息给砸蒙了。
前一瞬还在为儿子成为当朝首辅沾沾自喜,转身老天爷砸下一道闷雷。
儿媳妇没了?
姜氏一时没回过神。
难以想象,好好的人说没就没。
惊吓甚过难受。
直到听到三太太提起两个孩子,失去儿媳妇的痛感,才更加深刻,
“对啊,两个孩子怎么办?”眼底不知不觉滑出泪。
雨越下越大,姜氏与谢云初感情并不深,做不到痛哭流涕,心里却担心两个孩子,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娘,便扎了针似的疼。
一路噙着泪到了琉璃厅,亲自带着两个孙儿回了宁和堂。
她左手抱着珂姐儿,右手搂着珝哥儿,珝哥儿不喜欢她抱,避开她手肘坐在罗汉床发呆。
孩子虽小,却也懂察言观色,清澈的瞳仁盛满了疑惑和懵懂,望着窗外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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