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怎么看。
它看不懂。
它虽为天道,却是天道溃散后的一块小小残片,记忆所剩无几。
要它抽丝剥茧地探案,它宁愿去找江白砚……
好吧还是江白砚可怕一点,探案顶多玩命,和江白砚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给你的《苍生录》里,并未提及这桩案子。”
阿狸道:“说明它并非大案,应该很快能查明。”
说这话时,施黛已来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着冷意,清疏如残雪。她在脑子里将线索串连一遍,还想说些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清夜无尘,月色似水,将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远处的墙边蜷缩一道小小的影子,通体漆黑,看模样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轻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条暖融融的围巾,为施黛挡下刺骨冬风。
循声望去,小白狐狸整个顿住。
什么狗。
那是……施云声!
准确来说,是施云声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云声的身体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后来与狼群共生,将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实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尽或心神不稳时,会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沦为半妖,已是耻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与嘲讽。
施云声不愿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诉过爹爹娘亲,莫将此事告诉旁人。
然后小声强调一句,连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别扭的自尊心。
因此,无论是原主,还是现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为什么……会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紧张。
受天理制约,它不能向施黛透露这个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云声,也没法点破。
“狗?”
阿狸干笑一声,试图采取迂回战术:“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说这话时,施黛已凑上前去,蹲下端详那团深黑色毛绒绒。
小小一个,耳朵耷拉,双目紧闭,不知是受冷还是身体不舒服,正在微微颤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错。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还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黑色小土狗。
施云声今年十三岁,算算年纪,相当于一岁大小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长开,这会儿软绵绵躺在墙角,莫说施黛,连阿狸也说不出一声“狼”。
阿狸闭了闭眼,放弃挣扎:“有没有可能,是狼。”
“长安哪有狼?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着脑袋,伸手戳了戳毛团的脸颊。
狼崽瑟缩一下,浑浑噩噩,并未睁眼。
“奇怪,府里有围墙,它怎么进来的?是哪个丫鬟小厮养的吗?”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这只毛团很干净,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尘。
施黛喜欢小动物,见它轻轻颤抖,下意识熟稔抱起,搂在怀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云声非常厌恶被人触碰。
虽不知他为何会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云声醒来,发现被施黛抱在怀中……
一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说说说不定还会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说服,阿狸赶忙试图力挽狂澜:“要不别抱了吧?这、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欢和人亲近——”
然后就见小狼崽缩成一团,往施黛怀里钻了钻。
阿狸:……
失策。
险些忘了现在是冬天,施云声被冻了太久,在身体僵硬冰冷的状态下,会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温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轻轻摸一把小狼后背,果然一片冰凉。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个怀抱轻而易举拥住。
皮毛并不坚硬,带着幼崽独有的柔软温驯,绒毛有些短,掌心拂过,能感受到其下单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处?”
阿狸嘴角一抽:“这狗应是府中下人养的,不一会儿,主人就会来寻它。狗有野性,你抱着它,恐会被咬……”
然后就见狼崽舒舒服服摇晃耳朵,用脑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这孩子睡、睡迷糊了!
这回它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因为下一刻,心中被更为惊慌的尖叫填满——
完蛋。
施云声……睁眼了!!!
施云声睁眼时,施黛正轻轻揉捏着小狼的后背。
他与狼群长大,从未被人抚摸过,后来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
今日与江白砚一战,如往常一样,他又被一剑击退。
明明都是独自长大、后又入住施府,凭什么他总是敌不过江白砚?
他不愿听所谓的“年纪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乐坊中一路屠杀妖鬼,耗去不少气力,回府后郁结难消,前往练功场练刀。
紧接着,便在回房时一阵眩晕,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卧房,没过多久体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过去。
古怪的热意将身体包裹,后背溢开前所未有的熨帖与舒适,如同春水层层荡开,伴随和煦微风。
施黛的撸毛技术堪称纯熟,自后颈抚到尾巴,勾起阵阵战栗酥麻。
小狼轻轻眨眼,发出低声呜咽,不自觉朝她怀里缩了缩。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觉敏锐,施云声一瞬明悟,这是何人的气息。
施黛为何会在这里?他此刻难道还是狼形?不对…他在哪里?!
瞳孔地震。寒毛直竖。
小狼崽猛地一个挣扎,飞快仰起脑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脸。
他方才,被她抱在怀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出于本能主动缩进她怀里,甚至蹭过她掌心。
施云声:???
“醒了?”
这只毛团拥有一双黢黑澄明的眼睛,似是出于紧张,尾巴直直竖起。
施黛捏捏它脸颊:“还冷吗?”
不冷了。
施云声只觉得热。
热意自耳后蔓延,汹涌扩散到颊边,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羞恼的时候——
比起恼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凶恶的狼,轻易而举能咬断一个人的喉咙,怎、怎么能像这样,被她抱着?
“这是谁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话没说完,就见怀里的小东西四腿狂蹬,仰头看她一眼。
其实施云声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圆溜溜的双眼毫无威慑力,更因方才被她抚摸过,沁出朦胧水雾。
看起来像撒娇。
趁她愣神,那团漆黑的身影已跃上地面,跑进夜色中。
*
施云声第二日起得很早。
准确来说,他整夜没睡。
本就烦闷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用完早膳,他便入了练武场习刀。
他学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厉,全凭这些年来捕杀猎物的狠劲。
刀光凛冽,罡风四起,照亮沉凝的眼睛。
忽地,施云声停下动作。
他嗅见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来源于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顿了顿,小孩沉下脸,看向练武场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纹深绿衫子,下着折枝裙,明艳艳的色调干净清丽,竟将练武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压下去。
她双手负于身后,如往常一般笑吟吟开口:“哇,又有进益!”
昨夜的狼狈涌上心头,施云声不想和她废话:“你来做什么?”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声。
“锵锵。”
她倏地伸手,广袖惹来一瞬清风,在那只白净纤细的右手上,握着串红润润的糖葫芦:“给你买的。听说你昨晚把‘别犯糊涂’听成了‘冰糖葫芦’——当作一起捉妖的纪念啰。”
施云声自从回到施府,总是板着张脸,不喜吃食,不爱玩乐,不与人接触。
但毕竟是个小孩,施黛曾无意中见过,他接连吃下整整八个乳酪玉露团。
应该是喜欢吃甜食的吧?
昨夜回家时,阎清欢不经意向她提起“冰糖葫芦”的乌龙,她细细记在心里。
她可没忘,在血气汹汹的案发现场,这位小朋友曾为她扇风来着。
目光飞快掠过那串冰糖葫芦。
施云声吞咽一口唾沫,攥紧手中刀柄,闷闷别过头:“不需要。”
“是吗?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长叹一口气:“这家冰糖葫芦的口味,可谓长安城一绝。”
眼睫轻颤一下,施云声抿紧唇瓣。
“酸甜适度,美妙绝伦。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
施云声咬紧下唇。
这个坏、坏女人!
施黛仍在继续说:“此糖葫芦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再眨眼,手里的糖葫芦已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小孩不知为何脸颊通红,鼓着腮帮子立在原地,分明闻到香甜气味,却又迟迟不吃,犹豫许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上的糖霜。
好—可—爱。
施黛一脸姨母笑,双眼弯弯如月牙:“你试试一口闷。”
施云声冷哼一声,恶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芦。
果真如她所说,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齿咬破,发出冰块碰撞般的清脆声响。
好吃。
施云声轻舔下唇:“难吃。”
他本想补上一句“狗都不吃”,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太伤人,于是凶神恶煞把这四个字咽回喉咙里头。
哪有一边说难吃,一边迅速把糖葫芦吞下,还意犹未尽舔舐唇边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气接话:“好好好。你想吃什么?”
冷冷看她一眼,施云声一言不发。
念及昨夜之事,心情愈发烦躁,不知怎地,想要吓一吓她:“吃人。”
没有预想中的怔愣与惊慌。
施黛低低“噢”了声,挑起眉梢,竟咧嘴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边。
施黛:“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吃不吃?”
施云声:……?
他被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里,就是这只手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意识朦胧,还蹭了蹭。
耳后涌起滚烫红晕,狼族的暴虐之气冲撞四肢百骸,让他想要撕碎什么东西,譬如血肉或皮肤——
于是施云声凶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芦,口腔被山楂填满,脸颊鼓成圆圆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进尺,捏了捏他脸颊:“难吃你就多吃点。”
指尖轻软,昨夜的记忆愈发清晰。
施云声触电般避开,啃咬糖葫芦的力道愈发用力,咯嘣咯嘣,耳尖通红。
坏女人。
她、她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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