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 熠熠生辉的漂亮糖纸在手心里停泊了好一会儿,才被眼前人接过。
池雪焰看着贺桥接过皱皱的糖纸,却没有丢进垃圾袋, 而是留在了自己的掌心。
贺桥说:“是你拿走的第一颗糖,应该收藏。”
所以池雪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着移开目光, 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认得爱了, 但现在还不是宣布它的最恰当时机。
在过往的人生中, 池雪焰对许多东西都很挑剔,除了一日三餐, 他从不将就,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往往苛求着某种超出世俗标准的美丽与欢愉。
上天仿佛也偏爱着他,愿意慷慨地实现他每个挑剔的心愿,他因而度过了灿烂而幸运的二十多年。
他第一次尝试去蹦极, 就在下坠时见到了最美的人间。
第一次尝试去爱,也该在诗篇展开前写下最好的告白。
这是暗恋对象不必知晓的心理活动。
这段等待不会太久,因为池雪焰始终是个做事很干脆的人。
在正式地提到爱之前,他有一件想要彻底解决的事。
——那本令他和贺桥步入协议婚姻的小说。
大扫除正式结束,两人一起去外面丢了垃圾袋。
领教过凛冽的寒风, 再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一种独属于冬日的幸福便涌上来。
池雪焰和贺桥路过厨房,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池中原来了。
韩真真听见动静,当即从丈夫手里夺来锅铲, 然后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今天玲姨休息, 你爸过来蹭饭,给我打下手呢。”
池雪焰觉得自己偶尔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 大概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为了避免被发现破绽,韩真真迅速转移话题,在厨房台面上胡乱抓了一颗霎时成为目光焦点的幸运蔬菜。
“对了,这种菜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长得奇形怪状,评价里倒是都在说味道不错。”
她说着,非常真诚地夸奖了一下儿子的另一半:“那个APP拿来买东西蛮不错的,图标也可爱,不同节日还有不同的装饰呢。”
被随意地放在地上的购物袋里,印着熟悉的图标,三棵线条童稚的小树苗,这会儿额外多了富有年味的点缀。
圣诞节时,图标里的三棵小树一一戴上了红白相间的帽子,如今临近过年,树身上提前贴了大红福字,颇为喜庆。
即使这个话题转移得非常高明和自然,池雪焰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正举着锅铲闲聊的母亲。
他的语气也很真诚:“妈,你看一眼锅吧,冒烟了。”
韩真真立刻顾不上他们俩了,手忙脚乱地转身求助:“老池!冒烟了!!”
同样手忙脚乱的老池连忙拿起一个碗冲向水池,匆匆拧开水龙头:“加水加水!”
“……好像是,不过没关系吧,多烧一会儿就烧干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真真沉默了一秒钟,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围观群众赶走:“你们俩做完卫生了?我给你们洗点水果,快去外面坐着休息吧,看电视去。”
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回轮到贺桥欲言又止。
两人顺从地回到客厅,任由两位长辈折腾厨房。
池雪焰随手打开电视,感叹了一声:“希望晚上能吃到那碗长得很奇怪的菜。”
而不是看见它黑乎乎地躺在垃圾桶里。
贺桥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是简单清炒,应该不会太糟。”
池雪焰打消他的幻想:“我妈肯定会挑个复杂的做法。”
于是贺桥克制地保留了自己对眼高手低韩阿姨的评价,转而承诺道:“你想吃的话,明天给你做。”
池雪焰语带笑意:“放在三明治里代替生菜吗?”
“……我没想到这种做法。”贺桥诚实地说,“可以试试看。”
池雪焰想,那个活在想象中的栗子三明治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虽然他们俩今晚有可能吃不到,但这种产地偏僻的少见蔬菜,能出现在无数张寻常人家的餐桌上,直接与他们俩有关。
这是三棵树应用新上线的特色版块,涵盖了一系列市面上不常见却独具风格的新奇商品,吸引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追溯到更久以前,这款应用还不叫三棵树,本该是个即将被市场淘汰的失败项目。
是池雪焰“拯救”了失意的创业者,又为应用起了新名字。
而贺桥真正落实了那次“拯救”,又将这个项目引到前景更宽阔的道路上。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在遥远的未来掀起一场风暴。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却因为出现在不够合适的位置,不被最应该爱上它的人发现,最终只能独自腐烂。
所以现在,稀奇的蔬菜归餐桌,新式的设备进农田,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
一切都是因为蝴蝶的出现。
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的蝴蝶。
厨房里动静频频,电视机放送着恰到好处的热闹背景音,在最日常的氛围中,池雪焰决定最后一次对贺桥提起那本小说。
从三棵树开始。
他看向身边人:“这段时间里,你把事业经营得很好。”
无论是从贺霄手里接来的万家传媒,还是参与了投资决策的叶擎公司,前者作品频出,后者发展迅猛。
单薄的幸运一词已经无法解释眼前的全部。
作为亲生父母,贺淮礼与盛小月当然更愿意相信那是儿子与生俱来的商业天赋得到了发挥,这几个月来他的认真勤恳也有目共睹。
“贺桥”只是个性天真,其实他和兄长一样,或多或少都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沉稳细腻的部分,还有坚韧与聪颖,的确天然适合从商。
而母亲基因中的浪漫热烈所带给他的影响,则恰好平衡了那种可能出现的过分谨慎,令他的性情更适合需要一定冒险与创意的广告行业。
至于如今装机量呈爆发式增长的三棵树APP,一直是叶擎自己的团队在运营,贺桥在其中最大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地结识了那时正值低谷的叶擎,将他引荐到贺淮礼面前。
他的能力与好运共同铸就了现在的成绩。
这是正为儿子骄傲的父母眼中完美自洽的逻辑,不会有丝毫怀疑。
唯一不会为他感到骄傲的贺霄则恰恰相反,一定会察觉到某种异样。
这不像是几个月前的“贺桥”。
那时他虽然聪明,却没什么志向,也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平时只是和富二代朋友们泡在一起,打打游戏,聚会玩乐,过着轻松但平庸的日子,是唯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才能拥有的日子。
其他亲朋好友都觉得是突如其来的爱情与婚姻改变了贺桥。
但贺霄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段仓促的婚姻只是一场不平等的游戏。
任性强势的池雪焰支配着单方面迷恋他的贺桥,这必然会给后者带来或早或晚的不幸,绝非现在这样格外完满的幸福与成功。
所以贺霄心中肯定产生了怀疑。
与此同时,池雪焰发现,贺桥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去掩饰自己的行为了。
他不再用爱的名义来包裹事业上的野心,比如因为恋人的一句戏语,就将父亲的名片递给不知底细的落魄创业者。
现在完全反过来,他以事业的名义,暗中珍藏着爱意。
池雪焰想起之前韩真真说的话,紧接着问:“你这次只告诉你爸妈,立广告牌是因为公司在策划宣传活动?”
贺桥轻轻颔首:“你能看到它就足够了。”
所以不必再努力证明似的大声宣扬给别人听。
这更像是爱的样子。
也像是挣脱束缚前的一步步铺垫。
池雪焰感叹般地说:“我猜你快要报复他了。”
更早以前就想好的,最公平的方式,以牙还牙。
贺桥没有否认:“嗯,辞旧迎新。”
也就是会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前完成。
韩真真和池中原早就在规划这个阔别二十多年的双人除夕,可以第一次理直气壮地不带儿子玩,大概率要出国旅行。
所以今年春节,不出意外的话,池雪焰会跟贺桥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度过。
想到这里,贺桥补充了一句:“应该会很平静,不会破坏你过年的心情。”
听着他认真的语气,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到时候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他还挺期待的。
贺桥便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池雪焰回答得很轻盈:“嗯,我愿意。”
他们之间总是有种奇异的默契。
贺桥选择在新年到来前,与“贺桥”身上的最大沉疴作别。
池雪焰亦然。
不远处的厨房里,夫妻俩肩挨着肩,倔强地摸索着火候与调味,誓要做出一桌体面的好菜。
他时不时能听见韩真真的笑声和抱怨声。
那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熟悉声音,即使远远听着,也令人心生眷恋。
妈妈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词。
无论儿子多大了,她始终记得要买一袋他爱吃的糖炒栗子回家。
壁炉里的火光摇曳,漫长绵延的温暖。
对池雪焰来说,未讲完的故事里,只剩一个不够圆满的地方。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书里的任何其他事了,都无关紧要。”
“唯独一个情节,我想知道它发生的确切细节。”
他顿了顿,问道:“陆斯翊的妈妈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这是个对爱情小说而言不太重要的“背景故事”,照理来说,不会花笔墨详细描述,不会写明具体的时间、地点。
但他觉得贺桥应该是知道的。
池雪焰猜,那个沉默地爱上了身后随从的大反派,既然告诉过“贺桥”有关爱情的照片,那也应该告诉过他有关恨意的细节。
如果是他,他会说的。
因为这是分别位于“池雪焰”人生极点的两个秘密,要么全部埋藏于心,一旦对某个人提起过其中一个,另一个也无法再保守下去。
前者代表了正发生的“我爱你”。
后者代表了已过去的“我不爱他”,以及,“曾经的我并没有那么坏”。
都是只会讲给所爱之人听的话。
唯一爱着的人。
唯一不想让他误解自己的人。
“池雪焰”想告诉“贺桥”,他从来不是会为了爱不择手段的人,他没有在那桩谁也不想见到的意外里做任何事。
后来他与“陆斯翊”纠葛许久的原因也不是爱,只是赌气,是善意被曲解后的愤怒,和真心被辜负后的偏执。
可惜故事中的“贺桥”似乎没有读懂这些秘密里最核心的部分——爱。
池雪焰为此感到怅然。
也有一丝微妙的庆幸。
那本对反派们而言足够悲伤的小说里,至少有着一个尚算温柔的部分。
“贺桥”不知道“池雪焰”是怎么死去的。
所以如今的贺桥不知道,如今的池雪焰也不知道。
他觉得这样很好。
同时,此刻以局外人的视角冷静看待,池雪焰猜测,那或许是段格外特殊的时间,所以促使个性本就固执的“陆斯翊”愈发失去理智,做出了那个后来诱发一连串错误的臆测。
在这个世界中,他与陆斯翊偶遇是八月份。
如果像原来的故事里那样,在相识几个月后,一直单方面追逐却得不到回应的池雪焰也该觉得烦了,进而干脆放手。
可意外恰好降临,从此阴差阳错地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那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本该阖家团圆的春节前后。
池雪焰的推理总是很正确。
短暂的寂静后,贺桥低声回答他:“在两周后的上午。”
他看见池雪焰垂下眼眸,像在思考着什么,便问:“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相似的问题,不同的提问人。
池雪焰抬头凝视着贺桥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会处理好,把具体的细节告诉我就可以。”
这件事与贺桥无关。
与“贺桥”也无关。
那是他一个人的辞旧迎新。
在那之后,才是与那本充满叹息的小说彻底告别,毫无牵挂地面对眼前的生活。
更令人想要好好珍惜的生活。
现在的他并未走上那条一意孤行的路,却异常真切地领会到命运一路下坠时的极致残酷。
好像也算是一种幸运。
始终被上天偏爱着的幸运。
池雪焰和贺桥很快结束了关于小说的对话。
因为韩真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场外求助,她跟儿子一样舍不得那颗模样奇怪的菜,希望它在贺桥手里得到一个优雅体面的结局。
太阳融化成黄昏,黄昏又浓缩为暮色。
窗外万家灯火,灯下是四个人的晚餐。
这不是贺桥吃过味道最好的晚餐,但或许是最难忘的。
不仅因为晚餐前的栗子与糖纸,晚餐时的交谈与笑声。
也因为这顿晚餐后发生的一切。
韩真真和池中原参观完他们的婚后生活,心满意足地离开后,主卧并没有被复原成此前空洞寂寞的样子。
凌乱与秩序感交织的主卧衣帽间里,基本维持着大扫除那天刻意营造出的模样,池雪焰像是懒得再折腾一次,只取走了几件常穿的衣服。
属于他的床头柜上,仍原封不动地放着三样东西。
电视遥控器,纸巾盒,还有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池雪焰最近新买的花瓶,从自己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拿来的。
他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的卧室生活起居,却没有带走这个崭新的花瓶。
也一直没有买花。
或许是忘了,或许是尚未找到喜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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