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的淡金光束里, 细雪纷飞。
贺桥注视着那抹静静沉落的黄昏,几秒钟后,恍然地抬头看向远处被夕阳模糊的楼房。
他闻见街边餐馆里传出的炒菜香味, 空气中正飘舞着似有若无的颗粒与烟尘。
一种会令人想起家的气味。
贺桥随即转身,向右边那条路走去。
他走进那片人烟稀少的冷清风景,雪逐渐铺满了肩头, 盛满糖炒栗子的纸袋被捂在大衣里, 仍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这条路离家近一些, 可以弥补超出预料的排队时间,在他原本计划的时间到家。
应该恰好是池雪焰洗完澡出来, 还没吹头发的时刻。
贺桥这样想着, 快步走向家的方向, 直到思绪突然被一道短促的叫喊声打断。
声音从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巷里传出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求与哭泣。
贺桥在巷口停下了脚步。
他本该赶时间回家的,也早已变得不在乎陌生人的命运, 甚至不太在乎自己的命运。
可他陡然间想起出门前,与池雪焰的对话。
——“陈新哲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
听到这句话时,贺桥想,或许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
很久以前的他。
在那道被色厉内荏的骂声极力压制着的哀泣声中, 贺桥走进了这条小巷。
雪越来越大了,在狭窄的旷野中纷纷扬扬,将视野模糊成了一片尖锐迟滞的噪点。
贺桥再一次回到家时,浴室里正传出吹风机吵闹的鼓噪声。
池雪焰洗掉了染发膏, 也简单冲了澡, 正在吹头发。
浴室的门开着,热气飘逸出来, 贺桥看着那道立在镜子前的侧影,出声道:“我回来了。”
池雪焰没有反应,大概是吹风机的声音太吵,他没有听见。
所以贺桥走到了浴室门外,静静地等待着可能会有的要求。
他在的时候,池雪焰一般会叫他帮忙吹头发。
他按原计划及时到家了,可池雪焰的视线扫过他时,却没有将吹风机递过来,像是对站在门口的他视若无睹。
贺桥觉得有一点奇怪。
他犹豫了一下,主动问:“要我帮你吹吗?”
池雪焰还是没有理他。
吹风机的声音那么吵。
不过噪音没多久就结束了,池雪焰自己吹头发总是很潦草,不如贺桥耐心。
然后,他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转身走出浴室。
在这一刻,贺桥忽然僵住了。
他明明就站在门口,池雪焰却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好像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人。
贺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低头看去。
他的手里没有那袋糖炒栗子。
掌心也没有残留暗红色的染发剂痕迹,干净得近乎透明。
从耀眼的深红发梢滴落的水珠,穿透了他摊开的掌心,坠落到地面上,而他毫无感觉。
滴答。
……这是梦吗?
贺桥愕然地转头,看着池雪焰走到餐桌边,拿起水壶倒水。
清澈的纯净水缓缓倒入墨绿色的玻璃杯。
同一时间,被模糊成噪点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想起了那个陌生女孩求救的眼神,想起了另一个人陡然瞪过来的目光,想起了对方手中胡乱挥动的利器。
他短暂地找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可那个贺桥似乎注定不会有好结局。
他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人生有最幸运的开端,和最荒诞的结局。
怀抱着温热纸袋的黑色大衣,倒在了学生模样的混混惊慌失措挥出的刀下。
他的人生就这样到了终点。
僻静巷子里的血迹渐渐流淌蔓延,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零,一坠地就成了脏兮兮的黑。
他死了。
死在一片黑色脏乱的雪里。
在一点点陷入静止的现实画面中,在意识彻底消逝前,无数潮水般的思绪涌过脑海。
贺桥看见那个面孔青涩的年轻人,丢开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利器,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巷。
他被石头绊倒,又忙不迭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仿佛身后垂悬着一道命运的幽灵。
而陌生的女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他身边,哆嗦着去摸包里的手机,想打电话求救,她的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还有仍未止息的泪水。
仓皇的奔逃和狼狈的眼泪让贺桥想起了多年以前。
他想起那个在夜色里偷车的少年,想起那双写满惶然和惊惧的眼睛,想起对方在警局里带着手铐嬉皮笑脸,却满脸是泪的样子,想起那条幸运地被终止的歧路。
他想起那个会天真地付出善意的自己,想起曾经沉湎于幸福家庭与完美人生的自己,想起假象崩塌后日渐沉默的自我放逐,想起那些曾在心头萦绕的强烈不甘与愤怒。
可骤然间,那些凝结的怨憎都如烟般在风雪里散尽。
到最后,贺桥只是想起了深红发尾可能滴落的清透水珠,便继续沿着那条风景冷清的小路,及时回到了家。
一无所知的池雪焰还在家等他,满手鲜红的坏学生落荒而逃,停留在原地的躯壳仍怀抱着那一袋逐渐冷却的糖炒栗子。
沿路大雪纷飞,叫人辨不清被埋在风中的命运。
温度暖和的屋子里,池雪焰端着玻璃杯,站在厨房的窗口远眺,那条路上能看见每一个从小区门口走进来的人,不同颜色的雨伞上积满了雪花。
他在等那个去买糖炒栗子的人回家。
贺桥宁愿池雪焰没有那么敏锐和聪明。
而他说过很快就回来。
贺桥宁愿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
其实他已经回来了。
只是再也不能被看见。
一个人的世界格外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
唯有日暮垂落时,远方猝不及防响起的警笛声,与救护车的鸣笛声。
当池雪焰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贺桥看见他原本带着一点笑意的表情霎时怔住了,随即转头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
时间静静地流走,一直到耀眼的湿发被室温烘干,窗外的道路上也没有出现那道早该回来的身影。
他从来不会无故失约。
池雪焰拿起了手机,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犹豫片刻,按下了通话键。
就站在他身边的贺桥想阻止他:“不要打给我。”
可他听不见。
漫长的等待音后,听筒里传出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喂?”
贺桥听见池雪焰的声音很平静:“贺桥呢?”
那边稍显严肃地反问道:“你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是吗?是他的家属吗?”
在对话声中,黄昏彻底散尽,天终于黑透了。
贺桥看着池雪焰穿上外套,离开了家。
他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出不了这道门。
他无法离开这间屋子,只能目送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出不去也好。
池雪焰忘记锁门了,也没拿钥匙。
是需要有人守在家里。
贺桥守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池雪焰才回来。
门口传来响动时,他一度不敢去看池雪焰的表情,像个犯了错的人。
直到家门被轻轻关上,坐在沙发里的贺桥才转头看过去。
池雪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泪痕,唯独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应该是一夜未眠。
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径直走向沙发躺下。
连沙发上的贺桥都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提醒道:“头发会掉色。”
昨天才染的头发。
池雪焰当然没有理他。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在意这张自己此前很珍惜的沙发,会被尚未彻底固色的头发染红。
透明的贺桥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在这个近乎枕在腿上睡觉的姿势里,他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池雪焰,在这张对方经常懒洋洋窝着的沙发上。
只是他再也不能悄悄帮对方盖好即将掉落的毯子了。
等池雪焰醒来时,屋里又停泊了一个黄昏,空气里洋溢着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夕阳,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再去厨房泡了一碗泡面。
看上去一切如常。
目睹他平静模样的贺桥,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用奶锅热了一杯牛奶。
池雪焰平时懒得进厨房也懒得做家务,这是贺桥第一次见他特意热牛奶喝。
虽然他热完以后,忘记喝了。
餐桌前的池雪焰拿着手机,给陈新哲发了一条消息,然后不等回音,就拿上那份始终没翻开过的协议出了门。
那杯冒着热气的纯牛奶,和潦草吃过的泡面碗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等第二天池雪焰再回家的时候,墨绿的玻璃杯内壁早已凝结了一圈厚厚的奶渍。
他倒掉了这杯早已凉透的牛奶,站在水池前洗掉了玻璃杯和泡面碗。
在这次回来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再出门。
贺桥不知道池雪焰最终是怎么处理那份协议的,他猜测,或许是放弃了那个两败俱伤的决定。
因为一切都很平静,电视机偶尔停留的新闻频道里,没有播出任何与之相关的爆炸性新闻。
……或许,还是舍不得那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独自生活的池雪焰有时看电视,有时看书,有时窝在沙发里睡觉。
他没有哭过,没有流露过任何悲伤的情绪,当看到好笑的节目或是小说桥段,还会弯起眼睛笑。
仿佛那个突然从这间屋子里消失的人,本就不曾存在过。
贺桥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原来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难过。
池雪焰好像不在乎他的死亡。
但再想想,又觉得应该庆幸。
至少池雪焰不是又被他爱的人丢下,他不需要伤心。
这对池雪焰来说,是件好事。
对贺桥而言,或许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再也不用努力隐藏自己的感情了。
他正用透明的模样与对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以和对方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以最接近的距离,和无需掩饰的目光。
被爱的人再也不可能发现了。
在难过与庆幸的同时,贺桥也有一点后悔。
过去的日子里,他应该多跟池雪焰说话的。
现在他很想跟他说话,却再也不能被听见,只能自言自语。
池雪焰皱着眉头换台的时候,同样坐在沙发上的他说:“这个节目不好看。”
池雪焰拆开外卖包装吃饭的时候,同样坐在餐桌旁的他说:“不要总是吃外卖。”
池雪焰新染的红发渐渐开始褪色的时候,同样站在镜子前的他说:“去店里补色吧。”
因为暂时没有人能再帮他检查后面的头发了。
“不染也很好。”贺桥看着他发根处新长出的黑色,轻声说,“经常染发对身体不好。”
其实他有些好奇染成红发之前的池雪焰是什么样子。
过去没有机会看到,未来大概也没有机会。
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太模糊,而且满脸都是奶油。
池雪焰仍然听不见他的话。
他久久地望着镜子里变得斑驳难看的红发,忽然弯腰打开柜子,拿出了里面没用完的红色染发剂。
就在贺桥以为他又要自己补色的时候,却看见他把染发剂和其他工具一并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提起垃圾袋出了门。
再回来时,贺桥看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怔了许久。
昏黄的灯光落满了浓郁的深黑发顶。
池雪焰去理发店将头发染回了黑色。
黑发的他是贺桥从未见过的温柔清冽。
几天后,上门来取东西的中年女人看见这样的他,也愣了半天。
往日年轻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憔悴,贺桥几乎不敢看她。
盛小月看着来开门的人,讷讷道:“你染头发了。”
气质不再张扬的黑发青年回答她:“嗯,我不喜欢红色了。”
贺桥想,他们应该是在医院见过。
池雪焰说到不喜欢红色的时候,眼睛微肿的女人无声地掉下泪来。
她平时就爱哭,这会儿更是泪如雨下。
池雪焰看着眼前一滴滴坠落的泪水,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盛小月便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声音汹涌地湮没了另一道透明的回应。
“妈,对不起。”
贺桥很想拥抱久未见面的母亲,可惜他做不到。
幸好池雪焰替他拥抱了她。
也是在这一刻,他蓦然发现,不仅母亲瘦了很多,池雪焰亦然。
他与池雪焰朝夕相处,竟没发现白皙后颈处透出的伶仃,还有愈发分明的锁骨和下颌线。
无端消瘦,又染了黑发的池雪焰,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他安静耐心地等盛小月结束哭泣,带她去浴室洗脸,又领她走进贺桥的卧室。
“小池,你要留下什么吗?”
“不用了,阿姨。”
贺桥留在这里的东西并不多,摆放得也很整齐,盛小月没花多久就收拾好了。
她拉着分量很轻的行李箱走出来的时候,低着头小声说:“还有些衣服装不下了……我放在这里。”
明明止住了哭泣的她,眼眶又变得通红。
池雪焰没有反对,温声应下:“好。”
她离开前,看见堆放在玄关处的外卖袋子,对他说:“小池,不要总是吃外卖。”
“好。”
“那我先回去了,不要送我。”
池雪焰便听话地停下了本来要送她下楼的脚步。
他关上门,也隔绝了那抹在楼道里低低盘旋的哀泣。
紧接着,贺桥看见他回身走向那间过去属于自己的卧室。
池雪焰拉开了衣柜的门。
盛小月没有拿走全部的衣服,还留下了一些。
其中只有一格是满的。
衣柜最高处,不容易被一眼看到的那个格子里,满是折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
残留着暗红的染发剂斑点,同时也散发着洗净后的清香的白衬衫。
池雪焰仰头看了一会儿这叠衬衫,随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将这件怀里满是湿润泪水的外套挂进了这个衣柜。
然后他关上柜门,走出了这间卧室,此后再也没有进来过。
贺桥看着他愈发单薄的背影,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头。
从这天起,池雪焰再也没有点过外卖。
冬去春来,他吃完了家里囤积的泡面,开始学着自己做菜。
网络上到处是食谱和教程,他认真照做,注意火候,所以做出来的菜不算糟糕。
贺桥起初为他不再吃外卖这件事而感到高兴,直到有天锅里着起了火,在一旁陪伴的他脱口而出“别害怕”的时候,却看见池雪焰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
他关掉了燃气开关,面无表情地盖上锅盖,一点也不在意险些灼过手臂的火焰。
锅里的火很快熄灭了,而贺桥心里那个不安的念头愈发冰凉。
春逝夏至,池雪焰已经可以给自己做一日三餐了。
他一个人做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
那种随性的倦懒消失了,他看上去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贺桥却宁愿他没有变成这样。
家里仍然时不时响起电视的声音,响起翻书的声音。
但池雪焰不再随心所欲地换台,也不再随时放下一本不够精彩的小说。
他按照频道号的顺序,每天看一个台,今天是一台,明天打开电视时就换到二台,如此循环往复。
在书柜里拿书的顺序,也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一本本看过去,每一本都会翻到最后一页。
这是此前从未在他人生中出现过的,一种异常精确规整的秩序。
一点也不像他会做的事。
而且,他看书或看节目的时候,不再笑了,也不再皱眉,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陪在他身边的贺桥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本书不好看,换一本。”
“你明明不想看电视,可以不用打开它的。”
而他听不见。
夏尽秋生,池雪焰此前染黑的头发已经剪去,留下的是新长出来的,本属于自己的黑发。
父母经常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笑着说自己很好,也很忙,会抽空回去看他们的。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会笑的时候,让贺桥想起过去偶尔跟父母打电话时的自己。
池雪焰的确为此出过几次门,每次回到家里,满身都是黯淡的疲惫,犹如用光了所有力气。
贺桥知道他是去见父母了,有时是去见盛小月。
可他宁愿池雪焰是去见那个人,那个他曾经深深嫉妒过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只要是池雪焰喜欢的人。
只要是还能与他对话,还能拥抱他的人。
只要是在发现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能立刻带他去医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这样的人出现。
但始终没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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