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冷橘色的灯光,少女细密的眼睫不住轻颤着,指尖反复抚上那层錾刻上去的英文字符。
「ForBeverly」
那样隐秘。
藏匿在阴翳处。
这一刻终于熠熠生辉。
透过眼眶里的雾气,施婳下意识望向主床那一端正安枕入眠的男人。
他睡得那样安宁,殊不知她这一刻的心绪起伏何其剧烈。
顷刻间,那些尘封的记忆在大脑中掀起浪潮。
她呼吸都变得湍急,小心翼翼地将蝴蝶书签夹好,起身朝着身后书柜的方向走去。
雁栖御府的主卧面积庞大,她一直在用的书桌背后就是一整面中古风的拱形黑胡桃木书柜。
而那些被她珍藏多年的书信,如今就收纳在书柜上装有玻璃门的其中一格。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拉开柜门,取出那厚厚的一沓旧信封。上品羊皮纸纤尘不染,上面的火漆印戳也令幼时的她倍感精巧。
那是十岁的她从未感受过的郑重其事。
因为她用的都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信纸和信封,所以也获得了同样的对待。
小女孩的心思那样细腻,而对方自始至终感知着这一切,以热忱的真诚来回应她。
这恐怕也是当年她如此沉迷与罗道夫斯通信的原因之一。
十一年前,她带着简陋的行李来到贺家,周围所有人都那样陌生,即便有贺爷爷的照拂,孤独的滋味依旧无法抵御。
那时她太小,也太懵懂,在刚刚打开心智的年纪就接受与死亡有关的全部真相。
那种对于生存的迷茫至今仍然铭记。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明白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只不过是装作和其他孩子一样若无其事、上学放学,整个人却宛如游魂。
直到自己的小书桌上赫然出现了那本葬礼观察手记。
对一个没有多少阅读量的十岁女孩来说,那本书为她打开了一个有关于生死的、全新的世界。
施婳捧着这一沓厚厚的书信,重新坐回书桌前。
许多一再让她困惑的记忆,经过缜密的梳理和复盘,终于串联成一条合情合理的逻辑链。
那本书,应该也是他为她而选的。
就像那只樱粉色的球形蛋糕一样,凭空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没有留下一字一句。
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像极了他少年时期的秉性。
难怪,那本书所阐述的生命哲学,不像是当年才十四岁的贺珩能够领悟的。
贺珩身为贺家长房长孙,自小生活在父母的关怀与呵护里,更有爷爷乃至贺家全族上下的疼爱。
他生来就众星拱月,又不曾经历过什么人生变故,上哪去找寻那样一本书。
是贺砚庭。
在她初到京北,迷茫无助的时候,或许贺砚庭并非如她看到的
那样冷漠。
恰恰相反,他留意到了她的难过,或许同为孤儿的他能够共情那一份茫然,才会寻来那样合适的一本书,用文字的方式为她解答了困惑。
眼眶发烫,施婳下意识抬起手腕,用手背匆忙擦拭眼睛,顾不得手背上留下的一道道湿痕,她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拆开第一封信。
「亲爱的贝芙丽,你好。」
那是罗道夫斯给她的第一封回信。
第一封信是纯粹的阅读交流,还尚未展开其他话题。
读完之后,她又继续拆开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越来越多的记忆随之复苏,就像是陈旧褪色的老照片,又重新染上了丰富的色彩。原来他们聊过这样多的话题,原来当年的她有那样多奇奇怪怪的烦恼。
就是这一封封的信充实了她孤独无趣的生活。
三年,他居然在她毫不知情的前提下,陪伴了她整整三年。
她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样多的耐心,解答一个十岁女孩无穷无尽的烦恼。
譬如新转入的学校没有同学理会她,同学们都已经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她连老师布置的小组作业都找不到组员。
又譬如两边的教学内容差别很大,她连拼音都不会,功课跟不上。语文好难、数学也好奇怪,只有英文很简单……
是罗道夫斯不厌其烦地给予她解决麻烦的参考答案。
他告诉她,没有伙伴也可以一个人独立完成,当她的作业质量足够好,渐渐也会有其他同学来主动找她。
学生时代的小圈子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她想要交朋友,不必着急,日后多得是机会。
他告诉她没有朋友并不是可耻的事,一个人也可以很酷。
他还告诉她这些功课并不难,她只是没有学过,不代表她不如别人聪明,最多一年的时间,她一定能跟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慢慢习惯自己一个人完成分组作业,到了第二个学期,已经有班上的同学主动来找她想和她一组,她也渐渐交到了一些同龄朋友,有了可以一起上洗手间、做课间操、写作业、完成课外活动的伙伴。
学习成绩也渐渐提了上去,从垫底逐渐变得名列前茅,甚至偶尔还考过第一名。
再到她升入初中,烦恼变成了体育课的短跑考试不合格、跳远的成绩也不好,她喜欢排球,但排球不是必考项目……
也是在这一年,她开始来例假。
她在倒数第二封信里随口对他倾诉:讨厌例假,因为例假期肚子会有点疼,而且还要上体育课,一点都不方便。
在那次之后,她收到了罗道夫斯的最后一封信。
他告知她自己学业繁重,以后不能与她通信了。
施婳捧着最后一封回信,脸上已经满是湿痕。
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像朋友又像亲人一样陪伴了她三年。
直到她十三岁那封来信,让他骤然意
识到她已经不再是小朋友,是逐渐要步入青春期的少女了。
而他作为一个年长于她的异性朋友,不便于再继续以匿名的方式与她交流。
他也经历过青春期,应该知道青春期的孩子会有很多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心事。他就像是一位兄长,在妹妹初.潮来临之后,会突然意识到小不点一样的妹妹也会长大。
而那时她在京北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就像被时惜猜中的那样,他不再继续扮演这个角色,功成身退。
当理清过往这一切,施婳抽了几张纸巾,把眼泪擦干。
许多困惑都有了答案。
她锲而不舍从自家牛杂档偷了三年的牛杂并不是白偷的。
贺砚庭也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以润物无声的存在,陪伴她度过了那生命中最孤独也最难熬的三年。
恰好都是三年,仿佛是宿命的一种排布。
从香山澳到京北,那是他们各自生命里,最微茫的一千多个日夜。
她也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言语来概述这样的感情。
亲情?友情?好像都不足以涵盖。
这份感情的分量沉甸甸的,就像是宿命的安排,给他们彼此最微茫的岁月里提供了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
……
施婳还陷在怔忡里,静谧的房间内倏然传来一道温和沉郁的音色。
“怎么哭了?”
她恍惚抬眸,对上他刚醒来清冽深邃的瞳仁,心神瞬间慌乱。
书桌上堆满的羊皮纸信封还来不及收……
她眼神有些乱,无辜嗫喏:“我……”
解释的借口尚且来不及编出来,男人已然信步来到她身前,毫无预兆地将她横抱起,隐忍克制的责备随之而来:“才刚退烧就光着脚,是不是忘了自己烧得有多难受。”
施婳哑然失语,她双脚悬空,整具身子都被他牢牢抱着,心里沉甸甸的,大脑却因为他气息的迫近,变得有些晕乎发懵。
“我已经好多了,没有发烧了,我刚才量过。”
贺砚庭不由分说又将她塞回被子里,像裹蚕宝宝似的将人裹紧,隔着丝绸被抱着她,腾出一只手覆上她额头,反复试探体温,大约是确认她着实不再发烧,才稍稍松懈下来,捏了捏她高烧过后更加细腻软糯的脸皮:“醒了怎么不叫醒我,肚子饿了没,想吃点什么。”
“我猜到你这两天照顾我没怎么睡,你总是顾着我,万一自己病了可怎么好,你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
她下意识回答,却旋即对上了他黑沉幽深的瞳仁,目光又不受自控地向下,望着他冷淡却不乏性感的薄唇。
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冲动像是要破出体内。
她想吻他。
但是又不能过了病气给他,只能竭力强忍着。
可饶是克制住了,四周的气氛却已经变得不太对味。
他依旧隔着被子搂紧她,气息却变得暗昧,他像是看
出了她的渴求,没有半分迟疑,下一秒,唇就欺了上去——
这个吻隔着压抑多日的情愫,虽然温柔克制,但也很快变得缠.绵湿腻。
从贺爷爷病危、转好,再到她病倒。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深入地亲过。
如果不是她刚刚高烧过两日多,身体还很虚弱,这个吻一定不会只局限于此。
被缠吻得奄奄一息时,女孩明明已经浑身脱力,软得像是一滩水,有气无力地吊在他怀里。
但她控制不住内心的动荡,在短暂缓和了剧烈起伏的喘息后,她主动扬起下巴,又一次主动吻上了他的下颚。
少女的唇瓣病过一场后略显虚白,但底色仍是诱.人的樱桃色,又被吮.咬得微微发胀,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她的唇渐渐下滑……
全情投入地吻着他饱满的喉结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溢出一句微弱却坚定的呢喃:“Thanksforeverythingyouhavedoneforme,Mr.Rodolphus,myhusband.”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罗道夫斯先生,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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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爷子从鬼门关渡了一劫,渐渐恢复了神志,还有转好的迹象。
多位主治医生联合会诊的结果表明,老爷子这次挺了过来,只要后续好好养护,很有希望顺利度过明年春节,甚至再多捱一些日子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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