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部长知道她家里的特殊情况,父母亲人都不在世了,唯一抚养她长大的老人家又是临终。何况前阵子施婳也太过忙碌了,还病了一场,现在各大单位年轻人因为过劳患病的概率也不低,任部长也怕把她累坏了,所以有意替她排班少一些,毕竟来日方长,施婳最近确实没有先前忙了。
老爷子又跟她闲聊几句,施婳看出他们方才在谈集团的事务,便不打扰,找了个借口去一边坐着。
贺砚庭也落座一旁。
老四和老五先后同老爷子汇报集团事务,贺砚庭没怎么出声。
大约讲了一十多分钟,老爷子就摆摆手表示乏了。
老四老五也是有眼色的,便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贺崇德恭声说:“大伯,那我们就先走了,您好生养着,有事随时招呼,我同四哥近来都在京北守着您,您随叫随到。”
贺秉琛亦沉声:“大伯,不打扰您修养,我们先告辞了。”
床榻上的老人不热情也不冷淡,神情稀松平常。
施婳在一旁不吱声,默默观望着。
其实她从前对贺家几位堂叔是真的不甚了解,也是最近才频繁接触。
爷爷病危之后爆发的权力之争,至今还在斡旋。
贺爷爷从未明确表态,似乎不打算插手他们堂兄弟之间的争斗。
施婳此前也摸不准爷爷的态度,毕竟无论是贺砚庭,亦或是贺秉琛,对爷爷来说应该是没有差别的,都是堂侄,也都不算是平日最亲厚的。
今日浅一观察,倒是觉得爷爷好似并不喜欢这老四和老五两兄弟。
这兄弟
() 一人走了几步,临到贺砚庭跟前时,忽而又停滞脚步。
老五贺崇德一脸兄友弟恭的模样,说话倒是不委婉,开门见山:“老九,前阵子的事多有得罪,都是因为大伯突然病倒,我这做侄子的不免有些关心则乱了,大家都是为了贺氏,立场有别,心却是一样的,还望你见谅。”
贺砚庭双腿微搭,倚着靠背,姿态懒散,只淡淡觑了他一眼,并未接腔。
贺崇德表情略显尴尬,但也不恼,依旧是客客气气的:“对了,我前阵子刚入手了一艘新游艇,要不明儿咱们哥几个聚聚,一块儿出海玩儿玩儿。”
“咳。”一旁面色沉郁的贺秉琛忽而轻咳一声,他目光如炬,高深莫测地睨了贺崇德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老五。”
这声很沉。
施婳不明所以,只觉得盘旋在这堂兄弟三人之间的气氛忽而变得相当凝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暗暗滋生。
她下意识望向贺砚庭,意外察觉他脸色凛冽,本就清冷的面庞冷如寒玉,像是被人恶意冒犯。
施婳怔然良久。
贺砚庭在她心目中,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那日在私家医院临时会议室上发生正面冲突,她都未曾见过他面露愠色。
这是怎么了?
施婳暗自思索,反复复盘方才从贺崇德口中吐出的每个字眼。
虽然听着很虚伪,有些令人作呕,但好似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攻击性,至少表面上很客气。
她心里愈发生出疑窦,只想等晚些时候亲口问一问他。
谁知贺崇德霎时间脸色骤变,好似脸都灰白了一刹,然后表情相当浮夸地连声致歉:“得罪得罪,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言了。老九你切莫见怪啊。”
贺砚庭眸色阴冷,周身隐隐散发着戾气。
施婳心里一沉,虽然不明就里,但隐隐觉得他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这种念头令她心下不忍,下意识想去握住他的手。
但是又当着这些人的面,她只好勉强忍住冲动。
寡言少语的贺秉琛竟也开了口,似是怕他们堂兄弟一人产生误会,嗓音低沉地解释:“我和你五哥年纪不轻,都是中年人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记性好,老五他不是有意的,老九,你见谅。”
贺砚庭始终不曾回应。
贺崇德则表情有些讪讪的,叫人好似辨别不出他究竟是刻意还是无心。
老四老五前脚刚走,施婳几乎是立刻便伸出手,握住了贺砚庭的手掌。
她手指柔软细腻,透着微微的暖意。
而贺砚庭平素温暖干燥的掌心,这一刻竟然是冷的。
施婳心下更沉,紧张又困惑地凝着他,既是关切,又是迷惘。
贺砚庭只僵了半秒,很快反手与她十指.交扣,清隽的面庞恢复了平静,隐隐还朝着她极轻地一笑,似是无声安抚。
施婳想要安抚他的情绪,却反过来被他抚慰。
床榻上的老爷子
忽而唤了一声老九,声音粗粝虚弱。
施婳这才回神,也不确定爷爷方才是否有留意门边这一侧的微妙插曲。
贺砚庭起身走了过去,落座老爷子床边的座椅。
老爷子有些紧要事务同他商议,施婳便也不去打扰。
他们大约谈了半个多钟,施婳怕爷爷身子撑不住,才忍不住上前叨扰,她温声开口:“爷爷今儿说了这么多话,困了吧,要不要眯一会儿。”
贺砚庭看得出她的担忧,旋即缓缓起身:“聊得差不多了,我还有公务,大伯,先走了。”
老爷子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老爷子果然是倦了,在暖气房里躺着,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施婳安安静静在一旁守着他,只觉得爷爷还在的每一个小时,都是值得庆幸的。
这样平静的日子,对她而言真的弥足珍贵。
小憩过后,中午用过简单的饭菜,老人精神头似乎好了不少。
没了睡意,便拉着施婳闲聊起来。
爷爷的精神这样好,施婳打心里开心。
只是聊了没几句,施婳就意识到,爷爷同她讲话,好似并不是闲话家常,而是有要紧的事交代她。
爷爷让她代替自己参加贺玺集团年前几场重要的股东大会。
施婳略显愕然,有些疑虑:“可是爷爷您也知道,我在商业这方面……”
老爷子颔了颔首:“爷爷知道你的顾虑,不要紧,你且去听一听,不需要你表决什么,只要总结下会议内容,回来之后同爷爷讲讲就好。”
施婳沉吟片刻,隐隐也明白了爷爷的意思。
爷爷患病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前就不怎么参加集团重要会议了,但是这些重要大会的会议纪要,自然会有心腹整理汇报给他,哪里需要她一个养孙女去代为与会旁听。
爷爷应当是有别的打算。
施婳不会拒绝爷爷的吩咐,她很快点头应下:“知道了,与会之前,我会做一些功课,尽量让自己听得懂。”
老爷子笑得慈爱,口吻鼓励:“其实贺玺的事务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你做过财经类的专访,基本的财经知识都具备,难不着你。”
施婳有些赧然:“也就是爷爷您看得起我了。”
“那可不,我们婳丫头,打小就聪明。爷爷一直都觉着你比阿珩那臭小子强。”
之后老爷子又同施婳推心置腹说了一些话。
施婳感觉到爷爷今日似乎与之前不大一样,从前爷爷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无非是叮嘱她注意身体,不要为了工作累坏自己。
即便是她与贺砚庭婚后,也不过就是提点些夫妻相处之道。
但是今日,他并没有提及这些日常生活琐事,而是同她讲了许多从前施婳并不了解的贺家派系脉络。
这些施婳从前很少关注,但是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如今老人简单概述几句,她就心中明了。
半晌,施婳忍不住直言:“
爷爷,您让我也去参加股东大会,是否是对四叔他们不放心?”
施婳此前从未开过这种口。
虽然她与贺砚庭是夫妻,但是她是爷爷养大的孩子,在贺家的纷争面前,或者说在爷爷跟前,她至少要保持中立,她应该站在爷爷身后,而不应偏私任何一方。
爷爷从鬼门关过了一遭之后,对于他病中发生的一切事情,荣伯肯定都事无巨细同他禀告了。
施婳摸不准爷爷的态度,也不去问。
但是今日下来,她觉得爷爷的态度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他好像……还是更支持贺砚庭的,虽然他明着不说。
施婳以为爷爷会委婉说几句,却不料他说得分外直白:“小婳,你是爷爷最信得过的孩子,你不偏不倚,爷爷也不妨同你说实话。老四能力虽强,但他心术不正,身边还有老五那样粗鄙狡猾之辈,若是将贺家交付在老四身上,我无论如何不放心。”
施婳心中微讶。
她对四叔观感也不好,但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没想到爷爷直言他心术不正。
老人打量着施婳,有气无力叹了声,语重心长:“这一辈,也就只有老九了。老九掌权以来,族里固然也有争议,但我不信外头那些谣传,我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施婳默默听着。
“小婳,此前爷爷只想着你能安稳过一辈子,女孩子家平平淡淡也挺好。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爷爷也有私心,今后你怕是要受累些,好生辅助老九,爷爷没有多少日子了,今后贺家能否继往开来,还得指望你们。”
施婳心里钝痛,不由鼻腔酸楚。
但又觉得爷爷今日语重心长,是有郑重的事要托付给她,她不能感情用事,因而她竭力压着情绪,平静地点头:“我明白,爷爷,您放心。贺九与我,都不会让您失望的。”
老人中气不足,想颔首,但缺乏一股劲儿,只好眨了眨眼,算是点头应下了。
他望向窗外,似是陷入了良久的思忖。
他病中发生的事,管家老荣都同他说了。
经过这段日子,他也看得出来,老九对施婳是上了心的,只是此前,他怎么都盘算不明白,老九怎么就突然对施婳这孩子动了心思。
最近听了家族内的一些闲言碎语,他躺在床上也没闲着,总是思索,终于寻摸出了几分模糊的印象。
老九是七岁那年随他父亲离了京北,回来那年已经十六,足足在外头漂泊了九年,过得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听说连学都没怎么正经上过,成日在葡.京里混着。
后来老九他父亲没了,他作为家主亲自去将这孩子接回来时,并没抱太大希望。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孩子刚接回来的时候,家族上下没有一人看好。
毕竟他父亲是那样的家族弃子,烂进了泥里,甚至渐渐失了人性,简直是贺家数百年来的一枚污点。
那十六岁的少
年(),孤僻阴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宛如一匹孤狼。
老宅上上下下的人都怵他,畏他,根本没有人敢管他,甚至被他又狠又戾的眼神一剜,都吓得两股战战,连话都不大敢同他讲。
他作为家主,又是亲伯父,起先也着实是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是好。
一方面,贺宪之染上那恶习之前,是他最疼爱的幼弟。
对于幼弟的兄弟情分,多少还是有的,所以老九这个孩子,他自然希望能好好培养,就算不能如家族里其他孩子一样成器,好歹也要活成个人样,总不能浑浑噩噩过一世。
但另一方面,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太致命了。
从七岁到十六岁,几乎占据了教育最关键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老九过的甚至不是常人的生活,就像一个孩子生下来就被丢进狼群,各种脾气秉性就会长成狼的模样,而不是人。
何况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个子那样高大,请回来老师都不敢教他,都说已经定型了,再想要扳回来,简直难于登天。
那时他诸事缠身,到底也不能亲力亲为去培养矫正。
只能暂且由着他。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不怎么念书,成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也没人敢过问,简直就不能细想,想起来就是一件头疼事。
他也知道怨不得贺九,过了那样边缘化的九年,又被生父长期虐待,再想融入正常的社会本身就很困难,何况他还无父无母,没人能规劝。
原以为贺九会一直是贺家最头疼的小辈。
却不料想,到了第一年,也就是贺九刚满十七那年,情况突然就变了。
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冷漠,但某一日起忽然就老老实实上学读书了,不仅如此,还进步飞快,紧接着被送往德国的封闭式军校,甚至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哈佛商学院,整个成长速度堪称逆天。
他身为家主,又是伯父,自然高兴。
对于贺九天翻地覆的变化,谁都震惊意外,但渐渐也接受了现状,只觉得他昔日是珠玉蒙尘,从前是被困在香山澳那样的环境里,回京北生活了一年,这孩子可能是自己突然开窍想通了,也就步入了人生正轨。
他无父无母,客观来说,家族里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他的思想和内里。
谁会管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他后来能力太过耀眼,在华尔街的成绩羡煞众人,之后就按照候选继承人进行了残酷的角逐,直至今日,手握权柄,位高权重。
老人早已上了年纪,时间又过得这样快,他早已习惯了贺九今日的模样,哪里还会时不时去回想贺九刚回京北那年的状态。
毕竟一眨眼,都十余年了。
最近他老在思索贺九到底是怎么跟施婳好上的,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回忆着,忽然就记起一个至关重要的事。
贺九脱胎换骨那年,不正是他将小婳接回老宅那年吗。
老人目光从窗外收回,忽得怅然发问:“小婳,你跟
() 老九,是不是早前在香山澳就认识了?”
施婳微微一怔,很快点了头:“是的,爷爷您不记得了么,贺九从前就随他父亲住在我家楼上。”
老人露出欣慰释然的笑意,果然如此。
他所估料,丝毫不差。
“原来如此,竟是爷爷老糊涂,疏忽大意,真给忘了。”
“难怪你们突然就领了证。”
“这事也怪爷爷粗心,从前竟是错点鸳鸯谱了,也好在阿珩这小子糊涂,和你没成。”
施婳听得耳朵发热,还挺不好意思的,细声嗫喏:“爷爷,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您还提这些做什么。”
老人笑得意味深长。
他确实不看好老四,但从前,对老九,也是心存顾虑的。
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贺九无父无母,没有任何软肋,没有掣肘,甚至无悲无喜,让人觉得他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作为上位者,这样的特质,固然有优势,但不代表就毫无弊端。
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佛,可若是真的毫无人的感情,那就很难有底线。将来若是有什么变故,谁也无法制约他。
人生在世,终究是为了父母、为了妻儿、为了心中在乎的人,所以遵从道德,遵纪守法。
一个没有任何软肋和掣肘的贺九,就算成了家,妻子也未必能影响他什么。
眼下是没什么可顾虑的,但这个世界千变万化,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贺家这样庞大的望族,交付在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贺九手里,老爷子总是有所隐忧的。
眼下却骤然间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老人笑意盈盈地问:“婳丫头,你是不是一早就喜欢老九了?”
施婳面颊一热,连连摇头反驳:“没有的,我与他从前只是普通邻居,后来在京北重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何况他很快就出国了,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老人轻笑了笑,也不多言。
他素来不怎么管晚辈的婚恋感情,没有兴趣也无暇理会。
唯独贺九和小婳这一桩姻缘,他打心眼里觉得好。
好极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怕是还不知道,贺九当年出国说不准就是为了她。
他不是一夜之间成长,也不是天生就生在金字塔尖任人仰望的。
恰恰相反,他生于泥沼,沦落深渊。
他不是无悲无喜,无欲无爱,正是因为有了想护的人,才会一步步踏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
那年他十七岁,施婳从爷爷奶奶宠爱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变成了孤儿。
她无依无靠,他亦是一无所有。
想要护她,只能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活出个人样。
至此,所有的因缘际会,老人总算心中了然。
他也并未过分郑重其事,只是口吻稀松平常地点拨孙女:“你与贺九的缘分是命里注定的。你们都是很不容易的孩子,今后相互扶持,好好过。爷爷把贺氏都交付在你们手里了,至于贺九,就仰仗你替爷爷看顾好他,一辈子还长,他若是日后有什么行差踏错,你可得好好管着他。”
施婳暂且还没能领悟老爷子字里行间的深意。
她不禁哑然失笑:“爷爷,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来的本事管着他呀。”
老爷子抿着唇,言不尽意:“若是连你都拿不住贺九,这世上就再没人能拿得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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