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挪威至京北,贺砚庭始终处在昏迷状态。
特罗姆瑟海峡的水温虽然很低,但因为获救及时,施婳只出现了轻度的溺水症状,在被救治后很快就缓了过来。
她在贺砚庭的庇护下基本无碍,他自己却显然要比她的状况严重许多。
挪威的救援医生说,他的症状,不仅仅因为低温溺水,更是深海恐惧症发作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
施婳是从宗焕口中才第一次听见深海恐惧症这五个字。
时间紧迫,她尚未来得及了解具体的病症,是直到被国际刑警护送回京北,见到了澜姨和泰伦斯,才了解了过往隐秘不宣的一切。
贺九刚满六岁那年,生父贺宪之还未被驱逐出家族。
但彼时他早已染上了赌瘾,嗜赌如命。
那时恰好是春节,族里长辈组局邀请,大家齐聚在一艘豪华游轮上欢度春节。
对同龄的其他孩子来说,那是欢天喜地的好日子。
对贺九而言,却是半生无法治愈的梦魇。
登上游轮的前一晚,贺宪之刚在香山澳赌输了两个亿,如果不是碍于长辈的面子,他压根不愿意回京北过这个年。
赌.徒心里憋着一股火,躁郁,憋闷,无处宣泄。
只因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怒从心起,将年仅六岁的亲生儿子踹下了甲板。
澜姨回顾起这件往事就泣不成声:“我是真想不明白,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能想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宪之少爷那么心狠的人,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就能这样心狠,当年老九才六岁啊,才那么一丁点儿大。”
施婳唇色苍白,眸底氤氲着水雾,却始终不曾落泪。
她无意识地攥拳,指甲都生生陷进了手心的肉里。
与他们父子做邻居那三年,她与贺宪之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已经不记得贺宪之的容貌,此刻却打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恨意,她恨极了那个泯灭人性的恶人,若不是他早已经死了,她甚至恨不能亲自手刃他。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贺九初见那一晚。
十三岁的少年满身血痕,奄奄一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阴戾如狼。
即便她当年才六岁,也隐隐明白少年所背负的,是何其暗淡阴翳的人生。
父母至亲,却是随时会残忍剥夺他生命的恶徒。
最基本的安全与温饱,他全都不曾拥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命运磋磨的少年,却并没有成为一个冷血残酷的罪犯,而是像一只蛰居在兽群中的狼首,登上了金字塔顶端,以孤军之力,撑起了整个贺家。
贺宪之,是真的不配当他的父亲。
……
泰伦斯是贺砚庭的心理医生。
据泰伦斯所说,这十几l年里,诊疗从未中断,只是不同阶段,病症的轻重会有所差别。他的病情曾一度得到控制,只要避免接触深海、广阔的水域,包括
大型泳池等可能引起发病的源头,就能尽量控制病发。
泰伦斯还告诉施婳,贺砚庭克服心理障碍,登上游轮,基本上属于突破了心理的底线。因为他的病别说登上游轮,哪怕仅仅是目睹海洋,已经会心率过速、呼吸困难,甚至产生濒死感,乃至直接晕厥。
至于坠入海里救她,更是突破了生理层面的极限。
泰伦斯说,这在他长达几l十年的临床经验里,闻所未闻。
从来没有见过患有严重深海恐惧症的患者,还能跳海救人的。
这就好比让严重恐高症患者去蹦极一样。
贺氏私家医院的专家们医术已经算得上是全球顶尖,但即便如此,专家们目前也给不出太好的方案。
因为当心理疾病与溺水昏迷并行,很难解释患者至今尚未苏醒具体是因为何种原因。
目前只能每日监测,进一步观察,如果没有出现明显的脑肾损伤、肺感染、心肌损伤等,就还算是万幸。
而施婳目前能做的,除了守在他身边,也再无其他了。
澜姨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但如今毕竟上了年纪,即便强忍着,也时不时会绷不住落泪。
她实在太心疼老九这个孩子。
施婳看在眼里,只觉得自责。
在澜姨又一次忍不住偷偷抹眼泪的时候,施婳递给她纸巾,忽得哽咽:“都怪我,澜姨,这一切都怨我,如果不是我,贺九他也不会……”
连爷爷都看得出,她是唯一能影响贺砚庭的人。
是她拖累了他。
如果她不曾出现,他将永远没有软肋,没有掣肘,更不可能被任何卑劣小人威胁。
她这样的软肋,本就不该存在。
不沾世俗的神嗣,向来不该落在地上。
澜姨攥紧她的手,止不住责备:“瞎说什么,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和老九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这怎么能怨你,是老四他们不做人,没事……老天爷自会收他们的。”
事实上,不需要等老天爷动手。
贺砚庭早已在暗中陆续收集好有关贺秉琛父子以及贺崇德的犯罪证据,如今又因绑架牵扯了刑事。他们前脚刚被国际刑警缉拿,后脚国际商业罪案调查科的人也着手查办。
至于徐冠林,也被引渡回京北,目前在拘留阶段。
十六年前的旧案虽然难以定罪,但这次他是绑架案的从犯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等待他的,只会是法律的制裁。
/
施婳很想很想时时刻刻守在贺砚庭身边。
但是包括杜森在内的,贺砚庭的一干心腹均是强烈建议她不仅要正常去京台上班,甚至还要去贺玺主持大局。
因为有关贺砚庭溺水昏迷的消息必须绝对封锁,是为了贺玺的稳固,也是为了贺家难得的安定。
私家医院这边,对外只宣布家主正在修养,暂不接待任何
探视。
贺家上下这回倒是安生本分,大部分人都并不知晓在挪威发生了什么惊险的事,只知道老四老五彻底倒台,连包括老四养在巴黎的私生子,都被贺九一网打尽。
自此,贺九在京圈的地位更上一层台阶,年纪再不可能成为被置喙的缘由,再无人敢造次。
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各路大佬,抑或是贺家族内的亲眷,都只有点头哈腰地每日奉上各种名贵的保养品到医院。
说是九爷不见客,也无人敢叨扰。
有时候施婳会出面应付他们几l句,这些人见了施婳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尤其是贺家众人,也不知怎么。明明前阵子关于贺九娶了贺家养女的婚事还遭到诸多非议,一夕之间好像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只有对新家主夫人的敬重。
施婳有意识学着贺砚庭平日的模样主持大局,无论是杜森还是澜姨,都对她赞不绝口,夸她和九爷越来越像了。
恐怕只有小阮知道,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强大,在单位里总是一个人坐着,孤零零地出神。
小阮察觉她出神的时候,通常还会牢牢攥着手机,好像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似的。
小阮看着自家仙女瘦了一圈,忍不住关切:“小施老师,是不是你爷爷身体又不好了,要不你休个小长假,好好回家陪着吧,不然在单位里也是揪心。”
施婳只是缓缓回神,摇了摇头。
杜森他们的建议自有道理。
贺九还没醒,她必须给外界一种诸事如常的假象。
他们现在人人安分守己,并非真的惧怕她这个所谓的家主夫人,而是纯粹出于对贺九的畏惧而已。
绝对不能,让外界知晓贺九的真实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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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惜算是极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澜姨、连姨、游妈她们都很担心施婳的身体,便时不时联系宋小姐,想让性格活泼外向的宋小姐拉着施婳出去散散心。
一个人的情绪长期紧绷着,身体总要出问题的。
澜姨还这样劝施婳:“小婳,你可得好好的,老九身体底子可好了,他现在还没醒,指不定是还在克服心理那一关,等他醒了,若是你病倒了,他还不得心疼死,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别急,老九一定会醒的。”
其实对于施婳来说,现在最舒服的状态,就是守在贺砚庭身边,同他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但是她看得出澜姨她们都很焦心,便只好顺着她们,和宋时惜出去闲逛散散心。
宋时惜拉着她回到京传大学城周边逛了逛,有意地聊起一些大学时期的趣事,试图转移施婳的注意力。
宋时惜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是很通透的一个人。
她知道对于现在的施婳而言,任何的散心、安慰,都是无济于事。
唯一能够治愈她,只能是贺砚庭醒来。
两人在京传附近稍微逛了逛,
施婳就待不住了,她驱车随意开,却不知不觉开回了老宅。()
既然回来了,就顺道带着宋时惜一起去看了看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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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生的事情,众人将老爷子瞒得死死的,至今不曾走漏风声。
所以老爷子的状态倒是还挺好,看着比前阵子还更硬朗了。
贺老爷子见过宋时惜好几l回,知道这个东北姑娘是施婳最要好的朋友,见了她便也觉得开心。
宋时惜又是个会讲段子逗长辈开怀的,老人时不时捧腹。
三人聊了半晌,等老人歇下,她们俩才起身离开。
走出老宅,宋时惜就努力制造话题:“我都老长时间没来老宅了,要不上附近遛遛弯?我中午吃得少,好像有点饿了。”
“行,你想吃什么?”施婳随口应着。
“我想想啊,我也不知道……要不见到啥就吃啥吧。”
两人没有开车,步行来到老宅附近的商圈。
老宅附近的商圈已经有些年头了,大部分餐饮店都是人均中偏上的价位。
宋时惜没打算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她知道施婳肯定惦记着待会儿就回医院。
便想着随便找个小店对付一口,不用太往商圈里面走。
两人就这么随便逛着,忽然一面白底红字招牌入了宋时惜的眼。
“老味牛杂,要不吃这家吧,大一那年你就带我来过的,还记得不?”
施婳愣了下,下意识抬眸望了望门上招牌。
“行,那就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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