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
…”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就不知什么是疼?
“昨日我说过,今后
不要再登小女的门。这句话,望傅中书与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为这才是开始。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以为忍过几回疼,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一样。
一刀一刀,反复溃烂,历经两年,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转过身,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当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李景焕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缨,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说,他二人青梅竹马,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夜晚怕雷时他哄过,连去岁她逢初信,惊慌失措,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一路看大的,毫不为过。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李景焕经此一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缨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缨。
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
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㈥()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转机。簪缨向他走去时仍在笑着,将那匹绢布撂到他怀里,一字字道:“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少。”
李景焕英朗的脸上回应出同样的笑,应声说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
他命李荐抻住绢丝一头,徐徐展开。
然而这匹布没经过裁剪,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得多,待终于铺展到头,李荐已经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长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焕心神莫名有些发慌,垂眸看去。
石化当场。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写着:
汉圜底三蹄足青铜鼎一对
长乐宫旧物砗磲修补石晷两座
太庙琮式礼器四只
云母三屏柏漆镶玉幛八床
东珠赤金凤冠首饰十二副
越窑青瓷龙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宝犀香等诸类香篆四十八斤
……
……
绢上所列之物,李景焕无一样不眼熟,哪里还不明白此绢的用意?
当此时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经不能用悚然来形容。
他抬头看向傅簪缨,眼神陌
() 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绢丝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后两样东西。
压卷之处,相比前面种种,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两样。
——春堇身契一张。
——此绢二两。
如果说李景焕一直强撑着体面,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惊极反笑,只觉荒唐至极。
此绢二两、此绢二两……她要与他清算,还用这种锱铢必较的方式侮辱他。他们之间,竟连一匹绢布也要算计分明了吗?
她才离宫一天,便被这些买卖行商的贱民影响得立场全无,是非不辨了。
“阿缨,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疯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几人不知那布上是什么,但听见太子这句话,都怔然变色。
“怎么了?”簪缨早已收起了笑意,隔着四丈地,天真纯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请教问题一般,“是还不起吗?”
“你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几年,现在反过头来要算账?”
李景焕哀怒于她素丝易染,天真得轻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为至此,叹斥:“阿缨,你自幼习学礼仪闺训,却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市侩,一身铜臭了!”
簪缨目中迸射出霜华:“你清高,你脱俗,那便一文钱也别欠我的。少还一文,我瞧不起你。”
鸦雀无闻的山道,鸦雀无声的马车,鸦雀无声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干净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撑得纤窈笔直,大袖在风中飘摆,如振振欲破茧的蝴蝶。
“五日期限,尽够了吧。”少女嗓音无邪,“若逾期,我听说白马寺中有许多寒门抄经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