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太妃始才摇摇头,叹道:“我老了,管不得许多大事。只是有一劝:如今局势,再争下去,只怕吾子性命难保。王朝更迭,自古有之,阿境当年心怀大义,二则是担心为母在后宫卷入夺嫡的倾轧,是以自请入蜀,避免了大晋的一场内斗。既然当年
() 能让一步,今日……
“卫家子夺回洛阳,有收复之功,至于阿缨那孩子对老妇的恩情,你亦是知晓的。
“剑悬颈上,何如四世同堂做一逍遥田舍翁,我了解阿缨的心性,她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
李境听到母亲的前半段话时,苦笑连连,心道人为刀俎,如今他就是再想争斗,只怕大势已去。
只是心头依旧难服,当年他让的到底是自家兄弟,卫觎才多大年纪,将军百战死,没有打仗辛苦就要篡位的道理。
待听到最后一句,李境忽地抬目:“四世同堂?”
提起此事郗太妃便有些不悦,撇开他的一只手,“你长媳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不知吗?他两口子惦记我,跋山涉水地往回赶,遭逢流匪时阿荷差点出事!”
“这……”李境惶惶站起来,本来觉得前路灰暗,突然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给他带来了一线喜出望外的曙光。
意识到自己是要做祖父的人了,李境攥了下掌心,“容芝这孩子怎么不曾说呢?”
郗太妃有些说累了,半阖眼道:“你须记得,嫡子必居堂奥中。”
母亲这是怪罪他偏心幼子了,可这两个儿子都是嫡子,李境手心手背都是肉,轻轻向母亲解释:“母亲,阿兰只是跳脱一些,心性是不错的。”
郗太妃眯上了眼,仿佛小憩着了。
李境见状,不敢再多言,轻手轻脚而出。
到了堂外,见除了王妃在此守着,两个儿子皆不在,一问得知李容芝去瞧周氏了,李境便命长史去唤人至书房说话。
过不多时,李涵兰也找父亲,打听到他和大哥在书房单独说话,少年目光一闪,带着随身的幕僚过去。
等他到了书房,偌大的室宇内却又不见人。
天气本就燥热,一想到外有强兵围困,李涵兰用洒金扇一下下敲着掌心,颇有些心慌烦闷,向空无一人的院落看一眼,关上书房大门,忍不住低声抱怨:
“本以为那帮流民可以成事,在王府外装腔作势闹一闹,老人经不住吓,若能一下子惊过去,也算为我除了个障碍,免得这老妇偏心李容芝,将来坏我前程,我这才把城中防御图遣人给了他们。谁知如此巧合,来个什么天师教……韩远,蜀国大好家业,难道是因本世子葬送了……”
名叫韩远的幕僚压住声音:“世子万不可如此作想。端看洛阳军在府外围而不犯,便知那姓卫的贼子仍有忌惮。
“要知蜀地丘陵崎岖,幅员广阔,对方想把这片疆域全数纳入囊中,也非朝夕之事,他们拿住王爷,无非是想谈条件。既然如此,便还有得谈。”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眼下究竟也无好法,李涵兰满脸烦躁地一开门去了。
风入旷室,里间垂地的帘角轻轻拂动。
……
“大帅,出来了。”
龙莽叼着根草梗拄刀守在王府外,听到禀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心说蜀王不是孝顺吗,这也才进去不到一个
时辰,怎就出来了。
他一转身,便见蜀王一脸煞冷,提着一把宝剑而出,通体金黄的剑鞘雕镌着盘龙衔宝珠,显然来历不俗。
李容芝面色微显苍白地跟随在后。
龙莽身后甲兵齐声出刀。
龙莽盯着蜀王手里那把剑,不慌不忙地拧掌心下的刀锷,冷笑道:“王爷何意,当真看不明形势,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境却再无入府时的硬傲之气,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背脊微微躬曲,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李境那双眼睛仿佛沧桑衰老了十岁。
他盯着手中这把当年父皇御赐的宝剑,神色似哭似笑,半晌,单臂横剑于龙莽面前,哑声道:“西蜀降了。”
短短四字,无异雷霆。
却又饱含着一种外人不明其故的迟暮落寞的绝望。
龙莽还未想明白这老小子前后的反差怎么如此大,后脚跟出来的李涵兰听到这一句,失声惊叫:“父王何出此言?”
他快行几步,到阶下才看到大哥的一只手掌上包裹白纱,有鲜红的血色慢慢渗出。
他迟疑地停住步子,“大哥,你怎么……”
李境霍然侧目,视线死死落在此子身上。
那凶狠的眼神是李涵兰从未见过的,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目光呆呆转向父亲手中的那把宝剑上,恍惚想起——
父王有一把皇祖父所赐的尚方宝剑,一直藏于书房密室之中,他一直想让父王将此剑传给他,怕被长兄抢了先。
书房……密室……刚刚……
李涵兰浑身一个激灵,脸上血色刷地退去,扑通跪地,“爹!”
“逆子!枉我疼你一场,本以为是偶有顽劣,不承想养出个弑亲灭祖的小畜生!”
李境血目欲眦,想起片刻前亲耳所闻的言语,肝胆如催,无地自容。
原来适才,李境与李蓉芝父子二人正在密室当中。当李境听到李涵兰在外说的那些话,一瞬仿佛天塌,气血冲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恶毒之言,竟出自平常乖巧伶俐的幼子之口。
他足足滞怔半晌,等李涵兰扬长而去方才反应过来,愤而拔剑,欲斩此畜于剑下。
却是李容芝情急下抓住剑刃,跪地相拦,道祖母年岁已高,若孙儿横死的消息传入耳中,怕她老人家受不住。李境这才强抑怒气。
他也始才明白,西蜀之祸何曾源于外贼,分明是祸起萧墙。
怪他纵子溺子,方有今日自食恶果。
他养的两个儿子,一个包藏祸心,怙恶不悛,一个因他之故,少小离家,磨尽圭角,无心皇位……这锦绣江山再壮丽,原是他命中所无,母亲所言不错,他再执着下去,又有何益。
“阿父,孩儿知错了!孩儿是一时糊涂,求阿父谅我这一次!”
李涵兰还在地上涕泗横流,砰砰磕头,额头已然血肉模糊一片。
“哥、哥你帮阿兰求求情好么,我真的知错了,我不敢了……”
李容芝低瞥着眼睫,如若罔闻。
“住口!”李境断喝一声,“自今日起,我非汝父,我也没有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子。”他抽剑出鞘,“我今日不取你性命,断也不能容你!”
说着手起剑落,生生斩下李涵兰的一条臂膀,血溅五步。
李涵兰惨呼一声,厥着白眼昏死过去。
这家丑外扬的一幕,看得洛北军都有些神情奇异。龙莽看了一出好戏,低头将滚落在脚底下的断臂踢开,自蜀王手中接过那把血珠淋漓的尚方宝剑。
他目视北方。
大司马,幸不辱命。
“西蜀归降!西蜀归降!”
一匹传信的快马飞驰在洛阳天街上,过往百姓闻听,或茫然或惊讶。
待这个捷报传入皇宫西阁,君臣为之振奋。
“什么?西蜀降了——”同样的消息传入建康,却引起一片愕然恐慌。
那可是李氏嫡系的宗亲啊!
荆州怠于值守,西蜀又已叛降,南朝江山折损了半面又半面,如今举目四顾,哪里还有自保之力?
“丞相呢?怎么不见丞相?”有人寻不到主心骨,慌然发问。
“——听说他家五郎日前已悄然北上,去了洛阳!王家脚踏两只船,看守江南世家不许北渡,自家却首鼠两端,如何还能倚重!”
*
谢止到达洛阳这一日,在城门阙楼下,遇到了一身风尘的王璨之。
建康距洛阳的路程,较之从襄樊到洛阳远出一倍,二人同日到达,便说明王五郎早于谢二郎很多日便出发了。
这两名昔日并称为建康双玉的年轻郎君对视一眼,皆未言语。
也许在新君的改革下,他们这一代,将是最后的华族。
但既然被世代打压的寒族都能逆流而上,闯出一番天地,顺遂已久的士族中没理由找不出一二绝代人物,投入焕然一新的环境中,适应并撑起自家门阀。
有人脱下一袭华袍,掩盖的是丑陋的一地鸡毛,但必定也有人一身风骨铮铮尚在。
他们一道去往宫城外呈报,不多时,禁军统领出来,直接引他们进入宫中。
不过接待谢止王璨之的,却非大司马或女君当中的任何一个。西阁之中,沈阶和严兰生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墀前,迎接他们将在未来共事的两位同僚。
王璨之与谢止一左一右自阁门入,恰与对方直面相对。
谢止望着青衣男子狭长沉锐的双眼。
王璨之对上手持竹扇含笑晏晏的玉姿郎君。
一道明媚耀眼的阳光,自敞开的菱窗投射在两方之间的地面,这道微尘浮动的倾斜光柱,隐约如同一条分庭抗礼的分界,又像一种微妙互补的平衡。
*
没有露面的两位主子,这会儿正腻在太极宫的合德殿。
自簪缨生辰之后,他们便不宿在东宫了,而是一同搬到了真正的皇帝寝宫。
白昼还长,挂在帐顶的
帘纱已重重落下。
卫觎玄光色的直裰长衫中门开敞着,影绰绰露出遒健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从身后把着女子,正轻声哄:“强援尽去,江左已拆之不成片瓦,最后一战,我须亲去。想我时,便这么着。”
从前说好了再不与她离分,想时恨不得如胶似漆,但临了又是另一回事,打仗毕竟凶险,洛阳也需有人坐镇。
好在今日江北水师再南下,就如镰刀割收秋麦,不会耽搁太多时日。卫觎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压在簪缨柔软的玉指上,陷入温暖的潮.润之中。
不着衣裙的簪缨羞得面红耳赤,浑身皮肤泛出粉红,咬唇摇头,“我不。”
卫觎眼含赤芒,温情地问:“怎么,阿奴不会想我吗?”指头却霸道地带着她动作,手把手教坏她。
世上怎会有这么坏的人!
簪缨挣扎不脱,泣出声来,心中还安慰自己,卫观白平常不是这个模样,必是蛊性所致才会如此。
正靠着这个念头尽力分散自己,突然指头被带着一挑,她难忍地哼嗔,耳边响起慢条斯理的低嗯:“对了,阿奴喜欢这里。”
最后什么离愁什么忧虑,都化在簪缨的身荡魂迷中。她藏起那几根皱巴巴的手指,啜泣着把自己的脸埋进被衾。
“阿奴,想我不想?”
簪缨心知他问的不是字面意思,闭唇不语。
裹在被子里背对榻外的那个小鼓包充满委屈。
一声长叹,“那我走了。”
“想的。”没等脚步声起,软被底下传出一声闷闷的哝音,被欺负得委屈也很认真地叮咛,“会很想你。所以小舅舅要万事保重,早些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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