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真的新朝新气象,桃花盛放的季节,宫里宫外的桃花也好像一下子都跟着开了。
先是檀顺入宫来求见簪缨。
在军中历练了几年的少年郎,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结果这身高七尺的英俊小将军扭扭捏捏半晌,蚊子似地同簪缨说了一句:
“阿宝想和阿姊求个人。”
这日簪缨不忙,一身青翟绣带团鹤常服,髻上的莲花冠玉莹剔透,手中端着茶盏,闻言,她目光向殿外尽职守卫的姜娘身上飘忽一下。
故作不解道:“什么人?”
檀顺又嗫嚅了,下意识转头看向殿外那道削瘦清韧的身影。
从他的位置,恰能看清姜娘系刀的那一截瘦腰,以及按在刀柄上的几根淡白手指。
什么时候把这女郎放在心上的呢?
檀顺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一次与这女子相遇,还是在尹家堡,当时皇上闻听阿姊要与别人成亲,一个人弄出了抢亲的架势赶过来,这名个子小小的带刀娘子什么情况都没弄清,只知护着她的主子,面对威名在外的大司马也敢迎前,被他眼疾手快地拉住。
后来,他们在上蔡又有一场并肩作战。
那是檀顺第一次见姜娘真正动刀,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变成了,这姑娘是真不怕死啊,骨子里透出的疯劲让他见了都惊骇。
而她的刀法看得出没少下苦功,女人使刀,有一种男人不具备的美感,檀顺当时只道寻常,后来越回味,反而越是放不下了。
他年少时喜欢簪缨,是奉父之命,那种被安排的感情没有来由也没有去路,檀顺曾经以为自己只当如此。
是簪缨告诉他,他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未来,当时檀顺还不甚解,直到这道纤丽的身影在他心中日复一日地镌刻深沉,瞎活了十八年的檀顺才恍然,他喜欢的是这样的人。
“姜娘。”
面对簪缨的询问,檀顺神色虽有些腼腆,却不假思索,红着耳根子一鼓作气道,“我心中有她,还望阿姊成全。”
簪缨没有意外,却也没有马上说话,垂下眸子,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放下茶盏,慢慢道:“她出身苦,这一路跟着我,忠心尽瘁,劳苦功高,在我这里和旁人不同些。你若是心血来潮,断然不成。”
“不是心血来潮的。”檀顺有些急了,又怕殿外头的人听见,不上不下地压着嗓子,“她的过去,我也打听过,我恨不能将那些混账王八大卸八块!只会疼惜,岂敢轻视……她家中还有个胞兄叫邱芥,我也托人问过,原是蒙城收编后入了王叡将军麾下,如今也小立几桩战功,做成千夫长了。若阿姊首肯,我自是要请父亲去求娶的。”
檀家两个儿子,檀依回三吴继承家业去了,对娶妻生子之事仿佛分外不上心,被老父催了又催,也未松口。檀顺也不和他哥客气,讲究什么先来后到呢,这种人生大事,当然是能者居先了。
簪缨听他如此保证,这才松一口气,露出笑意来
:“好啊,那你自去与人家说,人家若愿意,我亲为你们主婚。”
“嗳!”檀顺眼睛都亮了,转身就跑了出去。
“檀将军说笑了。”
谁想姜娘听完少年将军故作坦然实则忐忑的告白后,连片刻怔愣都没有,只平静地道出这样一句。
这名少女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人玩弄于股掌,却无能为力的小白兔了。她身穿和宫中侍卫同等制式的官服,不施粉黛,一身冷肃。
从她当年亲手杀死自己的兔子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这辈子要换个活法。
她的命是女皇救下的,忠君报恩,是她一生的使命。至于姻缘——
她是个不洁之人,这辈子不指望了。
檀顺听了她的话,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抿了抿唇,倔强地撑着自己的脊梁骨:“咱们也算老熟人了……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只管说,别这样一口回绝了……”
姜娘抬头看着眼前的英武小将军。
他是女皇的内戚,出入宫闱无忌,姜娘作为女皇的贴身武侍,自然与此人打过很多次交道。
此刻,她的眼前不是大宁朝前途最不可限量的驻京将军,不是皇亲,不是国戚,她没提一句门第,仅是望着这个根本不是自己世界的人,莫名地说了一件事。
“有一回,我看见皇帝陛下跟在女皇身后走进内殿,弯身将女皇脱下的绣鞋摆正在自己的军靴旁边。
“那一刻,我忽然很羡慕。”
姜娘淡淡地抬起头,眼神还是那样沉静无澜。
“我知道我此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所以檀将军,拿谁开玩笑都好,不要耍弄卑职。”
檀顺沉默了良久。
他忽然扬脸一笑,“你的刀使得极好,我说别的男人配不上你。”
姜娘眼底坚冰一样的冷漠一晃,好似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檀顺还在说,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野痞:“我还给你留了好些精钢玄铁的宝贝材料,打算按你喜好给你铸口好刀,要不要啊?”
姜娘愣愣地看着他。
檀顺紧张地搓了下满是湿汗的掌心,颇有男子气概地一昂头,生怕她拒绝似的,眼珠子左转右溜不敢与她视线对上,“不要,怎么知道自己没有。”
耍弄人什么的,他敢生这个心思,老爹、阿兄、阿姊甚至是皇帝姐夫,会排队打断他的腿。檀氏的家训就是爱妻如命,他长了几个胆子敢违背?
姜娘描绘的场景,他虽未亲眼见过,但是谁说她只配被他人的感情羡煞?就算他比不得皇帝姐夫,只要她愿意,他也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这是个极度缺爱的女子啊,那么就用他的心去暖好了。
可是檀顺半天没听到姜娘的回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抬头去看她。
然后,檀顺就看到了一枚曾令他惊鸿一瞥,便魂牵良久的好看的笑容,慢慢出现在他喜欢的女子脸上。
*
也是在这个明媚怡人的春
日,尹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说是稀客也不尽然,毕竟当初尹真应簪缨的殷切挽留,决定不回青州留在洛阳,担任司隶参军一职,在京城的府邸便是严兰生帮忙找的。
后来这位严右丞又是帮着沽买实惠合用的家俱,又是介绍园人厨人,大包小揽为尹家新宅出了不少力。
朝中同僚一向觉得严兰生其人随和则已,实际眼高于顶,不通下秩,所以见他如此殷勤笼络女皇的义兄,背地失笑,都道他善于钻营。
严兰生听到风声,不以为意。
只有尹真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黄鼠狼轻易不会给鸡拜年,这小子这么上赶子讨巧,无非是因为当年的那一眼恩怨。
说来也怪,当年是尹真捅了他心窝一刀,他本该记恨才是,却每次见到他,都像见了猫的耗子,堆脸赔笑,好像生怕他在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再给他一刀。
是以严兰生倒像于心有愧似的,紧着来补偿。
若一切到此为止,尹真也不会多想。
直到今日严兰生不请自来,身着一裘明光白玉地翩翩春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坐到他的堂前。
今日他倒出息了,敢直视尹真的眼睛,开门见山道:“兰生想对尹堡主负责。()”
尹真闻言默了半晌,问:“你有病?Θ[()]Θ『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严兰生舔了下嘴唇,他在世人面前的好风度,在尹真面前向来失灵,可今日他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仿佛是自己也察觉到那份挥之不去的心意,觉得再这样拖拉下去不像话,对尹真正色道:
“堡主见谅,严某本不该冒失前来,只是此事关乎你的、你的……托人传话实属不便。我知当年尹家堡生变,堡主与令胞兄陷入危境,最终活下来的是堡主,从此便替代令兄,活成了世人眼中的尹家堡堡主。这些年,堡主伪色易服,活得不易,如今天下大定,宇内太平,堡主也可为自己、咳、考量一番了。”
尹真听他说完,笑了一声。
严兰生如临大敌,立刻坐直身,“……堡主笑什么?”
他至今仍改不了唤尹真为堡主的习惯,就像他以为往事如烟,实则午夜梦回,总记起他曾掀开一个凶神恶煞之人的衣衫,那人一身的血迹伤痕,被血洇污的肌肤却那么细弱。
然后那个人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刀。
然后,也不知他有什么毛病,心疼,渐渐就变成了心疼。
他问尹真笑什么,尹真嘲弄地勾起嘴角,“不知严右丞自己发现没有,你和我说话时口齿都是磕巴的。”
严兰生一见对方这副冷淡嘲弄的样子,肩头本能一耸。
随即又想,他是怕她,怎么了?他怕她,和他想和她在一起,又不冲突。
在他嚅唇开口之前,尹真一敛笑色,眼睛直直地定在他脸上,问出一个堪比致命的问题,“你心里当我是男人,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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