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仍记得那天。
他被推出窗外,窗户是半开,他手脚被束在框内,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揉合,他感觉到下坠的力道,慌乱绝望像烟花在脑内炸开,支撑着他身体的,只有那只爆着青筋的手。
而那只手,来自他父亲沈敬琛。
那次,是沈烈最接近死亡时刻。
他被浓烈的恨意愕住,求生本能让他不停求饶。
声音尖锐刺耳,像是破损的唱片,在留声机里发出刺啦的声响。
他所敬重的父亲,冷眼冷漠癫狂,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铺天盖地,一种窒息感。
那天很混乱,他被救下来,所有人跟他说沈敬琛情绪失控,并不是真心的,没有人问他是否害怕,那时候他想,他大概是个很糟糕的小孩。
再之后跟随母亲去国外念书,一所私立贵族学校,学校里人种很多,黑发黄皮肤的亚裔屈指可数,自然遇见拉长双眼,嘴里喊着“Chink”的种族歧视,他常常漠然旁观,沉默寡言,被视作懦弱无能,然后是变本加厉,说着最脏的下贱话,时不时肢体碰撞。
他听得懂,大多时候无动于衷。
直到他们骂杂种。
沈烈抄起手里的餐盘砸过去,对方摔倒,他骑上去,握着餐盘往下砸。
有其他人冲上来,拳打脚踢,也不觉痛,他只盯着身下的人,手臂抡起又往下砸,血溅到眼里,有种灼烧感。
……
结果不算好,他坐在台阶上,脸上跟身上都挂彩,一直看到太阳下坠,夕阳余晖将天边染红,林莫如才赶到,母子俩对望一眼,他看到她眼眶在瞬间湿润,眼泪就那么掉下来。
她没有责备,蹲下身给他擦脸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掉,根本擦不掉,她问疼不疼。
沈烈说血不是自己的。
的确不是自己的。
是那位金发碧眼的小男孩的。
对学校而言,这种情况过于恶劣,但在资方运作下,也不是难处理,虽然有人直接住院手术,但他全身是伤,对方是一群人,林莫如奔走几l天,这件事就这么了解。
回学校前,林莫如再三强调:“下次不可以再动手。”
他答应了。
但暴行不会在一次结束。
那些人变本加厉,只是没人再敢撞上来,最多也只是言语挑衅。
沈烈开始想,是他的方式出现偏差,以暴制暴并不能达到他要的目的,应该做的更干净些。
他开始用其他方式,这种感觉像是实验,失败后推翻重来,一遍一遍,调试着方式,直到小团体分崩离析,正如那次餐厅一样,他平静注视,不小心碰倒餐桌上的刀叉,刀叉被打红眼的人仓促握住,血再一次溅出来,不同的是,他站在远处,干干净净,并未被溅到半分。
那晚,天色也很好,夕阳潋滟,沈烈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风景。
沈烈回去,林莫如不在,房子里
很多人在,只是他们跟他没有血缘。()
厨师也是位华裔,只是早年便出国,中国菜做得一塌糊涂,但很会煎牛排,今晚也是牛排,他坐在餐桌前,手握刀叉,将牛排切开,内里泛着红,他放入口中,细致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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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询问今日在学校里怎么样?
沈烈微微一笑,说很好。
从未有过的好。
就这样到十八岁,沈烈被召回国内。
沈烈问林莫如怎么看。
林莫如似乎没什么反对意见,出来时就知道会有这天,她婚都没离,难道血缘还能被割断,于是她道:“迟早有这天,回去听你父亲的话,沈家以后还得交给你。”
“好。”沈烈应声。
他就这么归国,重新踏上十二年未归的土地,接机的是沈孝诚,在国外见过数次面,因此并不生疏,回来,住回沈宅,那个记忆里都已经模糊的地方。
一连数月,沈烈没见到沈敬琛,他只是接受家里安排进入学校学习,同时开始公司管理。
见到沈敬琛,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他身边全是高层,助理过去提起他的存在,闻言,他抬眼看过来,冷淡到近乎漠然的视线,只是一眼,他偏头继续跟身边人交谈,过很久,助理再次过来,手里拿着一堆文件,最后这些全砸在他脸上。
沈敬琛将文件照直甩过来,跟他说的第一句是:“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全场很安静。
沈烈看到一双双或怜悯或唏嘘的眼,他捡回文件,说自己会重新做。
几l年后,他再坐到沈敬琛的位置,俯瞰时,也觉得风景不过如此。
四月很寻常一天,他在音乐厅见到陈静安。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是永夜里,一束白到近乎发光的小茉莉,他曾疑心是坠落的月亮。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沈烈做了个噩梦。
梦里婚礼刚结束,他们蜜月旅行,搭乘先搭乘到哥本哈根转机到冰岛,一起见冰川、火山、岩洞……各种极致景观,最后从机场搭乘大巴,去往斯奈山半岛,两个人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等到半夜,太阳的带电粒子与气体碰撞,迸发出绚烂到会跳舞的极光,美轮美奂,是语言难以形容的震憾。
陈静安捂着脸,激动感叹:“好美啊!”
他下意识去握住她的手,扑了个空。
转眼,身边的人凭空消失,尽管她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未消弭,但陈静安就这么不见了,他环视一圈,一片茫然昏暗,她彻底不见,就像从未存在过。
沈烈被钉在原地,被吸附住,广阔天地只剩他一个。
他被惊醒,猛地睁开眼,有种溺水时手脚无法自控的痛苦,直到身边有惺忪含糊声音问怎么了,熟悉到骨子里,陈静安被他弄醒,坐起来打开光线柔和的壁灯。
陈静安没睡醒,脸蛋温润,神情有些无奈,头发纷纷扬扬散落,她看向他,
() 问是不是做噩梦?
凭空消失的又出现,他才反应刚才不过是个梦,只是太过真实,他撑起身,搂抱住她,抱得实在过紧,引来反抗,但沈烈抱着不放,几l乎要在情绪里溺毙。
“怎么了?”陈静安哭笑不得。
沈烈嗓音低沉:“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什么能吓成这样子?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好疲倦,他道:“你不见了。”
只是四个字。
陈静安却感觉心脏在塌陷,她安抚道:“我在呢。”
沈烈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如同失而复得,不敢松懈的慎重与珍视。
当晚两个人都没睡好,早上收获同款黑眼圈,浴室并着肩刷牙时,互相看着镜子里的人,无声笑笑。
婚后,日子琐碎且日常。
一日,陈静安一时兴起,想要去寺里祈福,为父母老师,也为他们自己,沈烈是个没什么信仰的人,即便如此,她想去,他还是陪着一块去。
去的是西环的清源寺,已经入夏,错过寺内丁香盛放时节,寺庙门前的两座石狮已有些年代,红墙绿瓦,木门斑驳,进去,红墙阻隔掉尘世的熙攘,寺内人烟稀少因此尤为僻静。
陈静安上香拜佛祈福,模样虔诚,她倒不一定信,只是心里有寄托。
她做这些时,沈烈只是看着,即便寺庙会免费送三炷香,他也没有拿,静静看陈静安跪坐蒲团,双手合十,极认真地又磕头,做完这些,她问他真不去吗?
沈烈依然是来时的姿态,问她结束没有。
“你再等一下,我跟大师聊几l句。”陈静安怕他觉得无聊。
“行。”
“你要实在无聊……可以逗逗猫。”寺里有很多猫,橘猫狸花猫都有,白天,有只橘猫悠闲躺在石板上晒太阳。
沈烈笑:“逗猫?”
好似他多有善心。
陈静安也意识到,说当自己没说,“再等我一会。”
“嗯。”
陈静安离开。
沈烈仍在原处,目光所及,是那尊佛,慈眉善目,仿佛与他对望。
静默片刻。
沈烈抬腿进来,在蒲团坐下,也虔诚地磕过头,他不过也是个有所求的俗人。
佛祖。
他只求陈静安长命百岁,顺遂无忧。
只此一条,便别无所求。
陈静安道谢的声音又响起,很近,他起身,从容走出去,两个视线对望,她丝毫不知道他刚才已经向佛情愿,拿过一串沉香给他戴上,道:“这是我替你请的,保你平平安安。”
他腕骨骨节分明,冷白皮肤能看到血管,也曾见过青筋暴起的样子,如今被木色沉香装饰,好看,她说,仰头弯唇,眉眼里全是温柔笑意。
她还请了一些,父母老师朋友全都有。
祈福是美好愿景,能否被庇佑是神明的事。
沈烈垂眼视线落手腕上
,反握住她的手:“回家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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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往山上下走,台阶狭窄,往下走的路比上山还艰难,陈静安随口一句“背我下山”,沈烈真蹲下身,让她上来,她趴上他宽阔肩膀,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即便是下山也步伐稳重,就这么背她到山脚。
到车上,陈静安吹起彩虹屁,夸他体力如何如何好,背她下山也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厉害,身体素质少见。
沈烈扫她一眼,道:“我床上体力更好。”
“……”
在说骚话这件事上,沈烈暂时无可匹敌。
陈静安假装听不懂,夸赞他今天过于辛苦,回去好好休息。
沈烈低声轻嗤,他已经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来,一时间靠很近,但也只是替她将安全带摁开,他捏她的脸,摆出自己资本家的事实:“你不需要说这么多,我一向按劳收费。”
陈静安闻言质问:“沈先生,我们才从寺庙回来,你心灵就没有半点被净化吗?”
怎么做到的满脑子都是颜色的?
沈烈笑道:“佛语也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
一年毕业季,高中的班长带头组织高中同学聚会,通知到陈静安,因为是在江城,她不一定能去,但陆续有人过来游说,说多年未见,难得有次机会跟大家见见面,不来多遗憾,她被游说,同意前往。
“可带家属哦,老公老婆,男女朋友都可以带,小孩也是。”班长特意道。
陈静安看到消息时,看向身边看书的家属,随口问:“这周周末,有高中同学聚会,你想去吗?”
沈烈放下书,想起同学录上的文字,微笑:“当然。”
事情就这么定下,陈静安跟班长说了会带一位家属前往。
高中同学大部分都没有加微信,所以他们大多也没看到那条被人代笔的朋友圈,包括班长在内,也是最近同学聚会才加上的,那条在设置过三天可见后早已隐藏。
班长发了个暧昧表情包,问:是男朋友吗?
陈静安回:是老公。
随即而来的是表情包轰炸。
班长:谁能想到啊,陈女神英年早婚!
英年早婚这个词,她看着,倒是忍不住笑了,揉了揉脸回差不多。
班长问: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她在输入框里写的是“还不错”三个字,没有点击发送,想了想又删掉,这次是两个字,心满意足点击发送。
两个字。
很好。
已经到极致的好。
同学会如期举行,陈静安携家属准时前往,路上时,班长在群里说了她已婚的事实,好多人反应好夸张,心碎绝望表情包一直在发,这次是彻底没机会了。
“难不成你还贼心不死?”
“想一想不犯法,还是说你就一点不想?”
“只有我好奇女神的老公是谁吗?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
() 系吗?()”
“……♂()♂[()]『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往外跳,紧跟着是有人先到了,发了图片过来,让后面的人不要走错了。
他们过去时,人已经到了大半。
推门进,房间里气氛正热络,听见开门声,不少人回过头,视线都看过来,发出呼声来,陈静安忍不住面红,低头跟大家打招呼。
班长视线落在她身边的位置,个高挺拔的身影上,抬抬下巴:“这……不介绍介绍吗?”
陈静安道:“我老公,沈烈。”
“你们好。”沈烈没有穿正装,依然是衬衣长裤,看起来慵懒随意,他伸出手跟班长握了下,气质闲适,丝毫没有不熟的窘迫,反倒感觉他才是这次组织者。
“你好你好,我以前是班长。”
“你好,听静安提起过。”
寒暄完毕,各自落座。
高中同学聚会,免不了讲起高中的往事,曾经班上有人被人欺负,全班出头,导致被学校通报批评,一向严厉的班主任倒是没多说什么,再提有人半夜跑教室来塞情书告白,被保安抓个正着,以为是小偷,最后叫来班主任领人,罚他当面念一遍情书,他边哭边念,班主任几l乎憋不住笑,让被告白的女生想清楚,这种写情书都有语病的男生能不能考虑……
太多太多,那些被时间掩盖的记忆好像又扫净尘土,显露出来。
中间又提到陈静安。
情书塞满书桌,雷打不动准时放在桌上的早餐,学校没什么人问津的论坛里,喊着要跟女神告白的发疯贴,外校男生跑来告白被校内男生揍的……一些连她都不清楚的事。
沈烈偏头看她,眼神有“哦,我老婆这么厉害”的意味。
他大多时候在听,不是应付的听听,而是真的有在听有关于十几l岁陈静安的故事,那些他不曾参与过的时光。
陈静安忍笑:“有美化的程度,至少很多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那时候还有个守卫军,为的就是防止一些五颜六色癞蛤蟆靠近女神。”
“你们怎么没跟我说过?”陈静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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