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没考虑过两个问题吗?”李元嘉长年经营书画之道,在眉眼间还有一番在李元轨看来过分温和的态度,他说出的话也颇为冷静谨慎,“陛下对于宗室,是不如对天后信任的,你怎么知道,他就真的想要因今日种种,除掉为他戍守边疆的镇国公主?”
上官仪、李敬玄等人对陛下足够忠诚了,也并未见有人能得到一个好下场。
到时候他们是为陛下作刀了,却被扣上个谋逆之罪,该当如何论处?
那还不如按他所说,做个安分守己之人,等着种种事情尘埃落定,不要从中插手。
李元嘉继续说道:“另一则,越王和你霍王都有领兵之才,这一点我信,但你们说要起兵抗衡安定公主,我却觉得——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相州位处河北,距离安定公主开辟黄河故道新增田亩之地并不太远,若要从此地发兵驰援京师,无论是去长安还是洛阳,都绕不过那一带。
到时候,安定公主在那头有过往来的府兵,都能将越王给拦截下来。
至于霍王他如今还在朝中任职,也就更不存在什么兵权之说。
李元轨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咱们这位陛下最明白何为制衡之道,此次他连前往洛阳都像是为人所胁迫之下的举动,根本身不由己,你还觉得他会如此前一般,将宗室当做仇人来防吗?”
他一拍桌案:“起码我们不会将皇位传递到外人的手上!”
在长孙无忌和天后之间他选择天后,现在在天后、安定公主和宗室之间,他该选择谁,才能让他继续像个帝王,此事简直不必多说。
“还有起兵一事,这关中府兵位居天子脚下,到底是听安定公主的号令还是听天皇陛下的号令,并无什么异议。若是还觉局势不够稳当的话,以你韩王李元嘉的眼力,足以从陛下这里探听出个虚实来。”
“是,今日安定公主兵马虎踞四方,已几l乎掌握了大唐边境,但若要拨乱反正,她根本没有从边境调兵前来的时间。”
霍王李元轨目光发亮,仿佛先前在朝堂之上受到安定公主制约的仇怨,都眼看着要因今日谋划而终结:“你也说的没错,单只是李贞自相州举兵,但能做到及时发兵驰援的,难道只有一个李贞吗?”
“倘若你愿意联手,我,你,越王,你的同胞兄弟鲁王,我的长子江都王,你的长子黄国公,鲁王之子范阳王,越王之子琅琊王,都可各自担负起一部分重任。届时倘若陛下有卸磨杀驴之心,你我足以自保。”
李元轨一字一句地逼问:“元嘉,难道你真要看到,大唐秩序崩乱,自安定公主开始吗?”
李元嘉陷入了沉默。
他在此刻忽然被人将记忆拉拽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安定公主之间其实还有一份有些特殊的缘分。
彼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安
定公主在他正觉前路未知之时,将那个用草编成的锄头递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武后向他示好开导的标志。()
可今日在的李元轨的一番慷慨陈说面前,他忽然在想,那只抓着“锄头”的手,到底是在耕耘天下,还是意图铲断李唐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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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只是画面一角的孩童,已经成了陛下纵然未曾言说,也让人觉得她有继承大统机会的样子,怕是彼时画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想到过。
那他这个当年的执笔之人,又该当如何呢?
李元嘉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先抵东都吧,我想看看陛下的想法。”
李元轨并不因他的犹豫而觉恼怒,反而露出了几l分喜色。
李元嘉说是说的要听陛下的意思,但他的态度中,分明有了松动。
既然他们不打算步上官仪的后尘,那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自李元嘉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李元轨的脸上已有了几l分踌躇满志,只在发觉即将抵达自家马车之时,好像有人在朝着他看来,这才因那道目光,收敛起了几l分神色。
不过在对上那人的时候,李元轨又暂时放下了戒备之心。
对方身披厚氅,面有瘦削之态,虽是一派沉静的表现,却好像在目光中还能看到几l分恍惚。
发觉自己掀帘而望的目光被人察觉,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出了一个淡漠而礼貌的微笑。
而后便放下了车帘。
若是李元轨没记错的话,那是义阳公主的马车,而同在车中的人,便是萧昭容。
自去年李素节被处死之后,萧昭容因曾经去信规劝而免遭其难,但也自此鲜少出现在人前。
对方这等做派,显然已是不愿再同外界的种种有所牵扯。
不过若要李元轨看来的话,当年的李弘联名一事,李弘自己只是被贬为襄王,李素节却以谋逆之罪被杀,这其中势必有天后的手笔。
许王虽死,萧昭容对于天后自上位以来的步步紧逼,若说毫无怨言,只怕是没可能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联合她做些事情。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越王李贞的府上长史便是兰陵萧氏的人,和此前被杀的萧德昭出自同宗,名为萧德琮。
但当下,还是先少牵扯些人进来为好。
想到这里,李元轨便也仅和萧妤颔首致意,便已踏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他并未看到,在萧妤将车帘放下的时候,她脸上先前那番冷清寂寥之色便已消退了几l分,在看着面前的女儿浑然未觉这车里车外的对视,还在演算手稿时,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温存之色。
她想了想方才所见,开口问道:“周王还在病中吗?”
李下玉闻声抬头:“太平说他还病着。”
“那就不是真病。”
萧妤嗤笑了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多可笑啊,什么时候太子宝座,居然也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甚至这个位置一日不定,
() 就连这巡幸洛阳都人心浮动了。”
但别想让她对李治有一丝半分的同情。局势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还不是李治自己搞出来的事端。
“阿娘……”李下玉伸手,在萧妤的面前晃了晃。
宣城还在辽东,她又需要跟随圣驾前往洛阳,实在不放心阿娘留在长安,这才将她也给带上了。
怎么看着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外出。
“您在想什么呢?”
萧妤看向了面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在这乱局之中,她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些对不起她这将近三十年间的起起落落了!
“等到了洛阳,我还是不住在洛阳宫中了,我在宫外找个地方落脚就行了。”
李下玉捏着手中的笔,不知有没有必要从旁规劝,又觉或许真是这样对她更为自在一些,便没再多说。
当她演算完了新年历法,将其重新誊抄成册后,就见母亲已斜靠在车中睡了过去,外间的河流之声也因车架变道,逐渐消失在了耳中,只剩下了那些随队而行的车马喧哗。
而这些或是密谋或是闲谈的声音,在车马抵达洛阳后便已各自分散而去。
直到在安定公主统率的大军自河东道抵达洛阳之时,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地沉寂了下来。
最为卓著的,只剩下了大军行来的脚步声。
……
安定公主已经有了数次的凯旋班师。
她和苏定方在辽东灭国高丽后带着降卒抵达长安,她西征吐蕃折返关中,还有西域的交战以及再战吐蕃的取胜。
有过和其他将领一起并肩而来,有过她一人策马在前轻骑先至,也有过带着其他兵卒一起,缓缓向着帝后所在之处推进。
但不知是不是刘仁轨的错觉,当这一次的凯旋迎接放在了洛阳则天门上的时候,看着安定策马带队,从远处行来,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安定又成熟了一岁才显出与此前的不同来。
在那些一步步逼近的声响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宿命感。
只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出去终究还是奇怪了些。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确实是不同的。
多年之前,当她还不曾亲自踏上战场的时候,她就曾经和李素筠说,终有一天,她也要和当年的苏定方一般献俘则天,但此前都因为天皇在长安的缘故没能将那句愿景给真正实现。
到了今日,才终于是班师还朝的大军先一步抵达洛阳,来到天皇天后的面前。
就是有点遗憾,东.突厥叛党除了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被她所杀。铁勒之中参战的各部也为了奠定受降城的地位被就地处决。这今日的回归是没法带来什么俘虏了。
最多……就是严令不能提前逃走的李贤可以算是半个俘虏?
李清月不太厚道地想到。
但当前进的大军抵达则天门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俘虏在手,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没有人会在乎,李贤到底是被以一种什么方式押解回来的。
这城上城下的母女对望,更是远比此前的任何一次还朝都要让人心神激荡。
天皇愈发处在了困境之中,以至于今日的班师相迎被放在洛阳,完全出自天后的手笔。
这昔日为制约臣子而有的二圣临朝,终究已经出现了更为压倒性的颠覆。
站在天皇身边的天后,又何止是在气势上更显尊崇,更是早已在心中有了一个改天换地的夙愿。
这支正在朝着她行来的队伍,包括那支还被留在关外镇守的队伍,以及那位领头的主帅,也早已在此前的母女夜谈中明确了一件事——
她不是她父皇的臣子和将领了。
她是今日天后、明日君王的第一个臣子、第一员将领和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
此刻,她以雷厉风行的姿态结束了那场太子领兵的荒唐事端,带着稳固边疆、再建受降城的战绩回到了东都。
而当日的皇后在皇城门上俯瞰全城,为洛阳因她而成东都感到心中慨然,今日的她,则是看到了另一出狂澜掀起的征兆。
她看到了女儿被冬日寒风卷起的披风,随着她快步登上则天门来变成了一道流动的烈火,一直就这么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携府兵先定突厥后擒铁勒,恭祝——陛下,得见北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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