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哑的声线森冷沉郁,越过琉玉,朝楼外对峙双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将之一,外界曾估算过,他的实力应该能与中三境巅峰的修者相当,他身后那些下属,同样没一个泛泛之辈。
而
他们这边——
在场除了朝鸢朝暝是六境高手,其余实力只在四、五境之间。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并无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头朝楼上望去,身上银饰叮当作响。
“不是我们无理取闹,实在是他们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纷纷,多有对尊主不敬之语,还有玉面蜘蛛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讦您的由头——”
“……吵死了,派你出去办点事,火气就这么大吗。”
山魈忙道:“替尊主办事怎会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让人把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头的事,交给鬼琵琶办。”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还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确不算好。
但由头却不在今早的这一场冲突。
红罗帐内燃着一脉暖香,他凝眸,看着被自己捉住的纤细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掺和的模样,他拦了一下,本以为对方会立刻挣开,却没想到她只是任由他这么攥着,还托着腮,略带好奇地打量他。
若没有之前那些事,这反应几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达九幽后的桩桩件件,墨麟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可笑。
她若是对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于在集灵台待嫁时不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内殿,连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来,整个集灵台上下只用他们从仙都玉京带来的物资。
新婚之后,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楼,要与她从仙都玉京带来的人仍住在集灵台。
甚至昨夜少女还问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时有个感情还不错的青梅竹马。
她说,他们这桩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最好只求相安无事,不求无用情意。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但她真是连装都懒得装,就差立个牌子,写明她是仙都玉京派来监视九幽的眼线,而不是真的想当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现实,甚至昨夜都没有同她圆房的打算。
可她却主动放下纱帐,解了他的腰带。
“联姻是我主动提出的,也没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着他因情绪起伏从胸前蔓延至脖颈的黑色蛇鳞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不要露出这一面吗?”
蛇鳞是属于妖鬼的特质。
她厌恶他身上属于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几乎要吞没一切。
琉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气。
到了这个地步,琉玉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确实回到了自己刚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与墨麟刚刚完婚的第二日。
至于墨麟对她的冷淡态度
,琉玉结合楼外的冲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经过。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后,这样的矛盾数不胜数。
琉玉是什么身份?
她是灵雍仙道大会最年轻的仙魁,是豪门华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金枝玉叶。
但在婚约定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败将,那些庸碌无为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仇敌,终于从她光辉夺目了十多年的声名里寻到了一丝瑕疵,在她的背后幸灾乐祸,却又佯装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阴山琉玉,真是顾全大局。
要是让我嫁给一个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听说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长得三头六臂,要与这样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气可嘉啊……
流言与讥讽如潮水,将年少骄傲的琉玉吞没。
琉玉其实并不讨厌妖鬼。
妖鬼乃邪魔与人族结合诞生的物种,若当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为献祭无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祸,也不会造下这样的恶孽。
那时的琉玉,只是无法适应从云端跌入地狱的落差。
但让如今的琉玉来看——这算什么地狱?
眼前的九幽,朝鸢与朝暝尚未遇难。
远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个便宜妹妹都还好好活着。
还有她的仇敌,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她去取他们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这一世从头来过,虽然没有让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过……
好像也不算特别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干燥冰冷的触感还留在她的腕骨,交错纵横的伤疤与茧贴着她的皮肉,让琉玉突然有了几分实感。
就是这双手,燃起令仙都玉京无数人胆寒的无量鬼火,将整个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让她恨之入骨的仇敌在烈火中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对这个夫君有过怨怪,有过忌惮,也有过几分微妙的欣赏。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向他敞开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会走向死局,那这一世她换一条路走,又会通向何处?
“看什么。”
墨麟眉间微蹙,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冒犯,随即松开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经摸清了她的态度。
她只允许两人在床笫之间有所接触,结束后,她便翻脸无情,要不是顾忌着外面还有其他人,恐怕连过夜都不一定让他过。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阴山氏。
否则,她根本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这一点。
“放心,没人会上赶着给你花钱,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语调亦是没有波澜。
“昨夜你说要搬去集灵台住的事,我同意了,还有其他的什么……一月一次,琐事不管,但钱你管,
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啊大小姐。”
说完,墨麟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转念一想,昨夜她连她有个心仪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敢直言不讳,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要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来,墨麟看着少女那副与昨夜相差无几的坦然面孔,讥讽冷笑:
“你觉得呢?难不成要我的命也会给你?”
琉玉想——
是啊。
不仅给了,还给得很干脆呢。
窗外一阵潮湿微风吹来,只以锦被蔽体琉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没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绿色的宽袍搭在榻尾。
她顺手拿来,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着她,难掩其中异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说自己洁癖,连床上的被褥纱帐都要换她自己带来的吗?
此刻的琉玉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洁癖这种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没了,为了逃脱追杀连人皮都披过,哪里还会挑剔这些。
少女眼尾弯弯,偏头望着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权还有财,本就有我的一半。”
属于妖鬼之主的浓绿宽袍裹着她,如一捧盛夏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
“让山魈把箱笼都抬上来吧,送给我的东西,岂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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