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还没来得及试试他到底值不值,她买回他的第一日,就被檀宁一状告到了南宫镜的面前。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檀宁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告状的机会,更何况这次琉玉去无色城买回一个妖鬼,的确有点像玉京城里那些纨绔的行径,就算檀宁不说,南宫镜也会传她来问话。
“……我不是一时兴趣买个妖鬼回来玩玩。”
跪坐在南宫镜书房内的琉玉替自己辩解。
“是彰华,他不知为何对这妖鬼很有敌意,还特意跑去狝狩场为难,我要是不捞这妖鬼出来,他倒霉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南宫镜垂目看着邸报,头也不抬道:
“无色城那么多妖鬼,倒霉的可不只他一个,今日你救了他,明日见了其他受苦的妖鬼要不要救?你有多少钱去买他们?”
她的语调并不是在责怪,反而像是一种引导,一种询问。
琉玉沉默了一下,似是在认真思索,但这个问题对目前的她而言有些复杂,她想不了太深,只随口道:
“那我不管,今日我看到了,我有钱,买就买了,千金难买我高兴。”
听见她这十足的小孩子语气,南宫镜抬眸扫她一眼,不予置评。
离开书房,琉玉穿过主宅的院子,双臂挽着秋千绳索的檀宁正等着看她的好戏。
琉玉微笑道:
“又告我的状?”
秋千晃荡的弧度弱了几分,檀宁梗着脖子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学玉京那些败家子的做派,花钱买妖鬼取乐,我这是肃清门……啊啊啊!”
噗通一声。
秋千被琉玉隔空割断绳索,毫无防备的檀宁砸进水里,扑腾出一池涟漪。
琉玉并不觉得开心。
不开心的原因并不是檀宁,而是九方彰华。
虽然她平时很少在自己这个青梅竹马身上花心思,但九方彰华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其他男子多少有些不一样。
被姬彧先生夸赞“骨重神寒天庙器”的九方彰华,在灵雍学宫也普遍受到女孩子们的青睐,放眼整个仙都玉京,从模样到家世到品行,再挑不出第一个九方彰华。
如果真要给自己挑个夫君,琉玉并不排斥他。
直到昨日在角斗台上看到那妖鬼少年的行事后,她确定,这样的人,就算是真迫不得已偷了东西,被抓后也肯定会坦然承认。
九方彰华在说谎。
这个几乎在心底被她认同成未来夫君人选的人,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欺骗她。
“小姐。”
琉玉心不在焉地进了院子,刚要从侍从身旁经过,突然顿住,后退一步。
“……你是狝狩场的那个妖鬼?”
垂首立在檐下的少年微微抬起头来。
府邸内的侍卫有统一的服制,玄色的劲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衣襟处有青色滚边。
人套在这身衣袍里极容易变得不起眼,但他抬头的一刹,却像望进了林壑深处的一瞥浓翠,森冷绿意覆着他深邃俊朗的轮廓,和仙都玉京里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不同,有种不属于人族的妖异之美。
和昨日在狝狩场上见到的那个满身污血的模样完全不同。
琉玉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她二叔捡回脏兮兮的灵兽,洗干净却发现对方出乎意料的漂亮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乐趣了。
树上的朝鸢勾着树干倒吊着,对朝暝道:
“好像比你好看,你要失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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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絙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妖鬼少年点点头。
她给的是最好的伤药,加上妖鬼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一日过去,痊愈了六七分。
琉玉取下一支玉质剑簪,在指尖转了一圈,她笑:
“那让我瞧瞧你值不值这个价。”
不等对方应答,玉簪化剑,磅礴炁流平地而起。
少女回身飒沓,剑光清冽如虹,自幼良师教导给她打下了极佳的功底,对面的妖鬼少年一连后撤数步后才调整好姿态。
她很强。
即便是善战的妖鬼也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个可以等闲应付的人族小姑娘。
所以就在他调整好的这一瞬,他的周身爆发出一阵凶猛火光,攻守之势刹那对换。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直白念头——
不能让她失望。
对一个出身于狝狩场的妖鬼来说,不让人失望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足够强。
少年没有任何保留,清瘦修长的身躯紧绷成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危险的力量,火光腾飞如蛇影,倏然朝琉玉迎面扑去。
在他的计算中,琉玉原本是绝对可以接下的。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释出无量鬼火的同时,妖纹从衣襟下方攀援而上,衣袍遮不住覆着黑色鳞片的触肢,那些狰狞的妖鬼之态在白日下清晰可辨。
这些对眼前的贵女来说,陌生得可怕。
一个疏忽,那些本该被炁盾挡下的火舌舔了上来,琉玉回过神来,下意识抬臂挡下,瞬间感到一阵火燎的痛楚。
收手已太晚。
琉玉小姐被妖鬼所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阴山氏府邸。
第一时间赶来的是府内族老。
其实琉玉手臂上的伤只是看着吓人的皮肉伤,并没有反噬经脉,修者与人切磋受点伤太常见了,她自己都没当一回事。
偏偏伤她的是妖鬼。
因为建造无色城的缘故,阴山氏的人曾数度遭遇妖鬼暗杀,族老们对妖鬼成见很深。
“不能留他在你身边。”五叔祖看着小姑娘手臂的伤口心疼死了,“谁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咱们琉玉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么重的伤?”
“那个妖
() 鬼呢?带去暴室审问——”
刚上好药的琉玉挣扎着坐起(),??虎??
“?扥?”
?襳衟?婩▂()▂[()]『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次是她大意才被对方所伤,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但要是因为对方伤到她,就将人关进暴室受审,这不叫输,这叫输不起。
“不许去!谁敢动他试试!”
平日琉玉的命令,下属当然无有不应,但这次不同,她到底年幼,这等大事做不了主。
琉玉被族老软禁起来养伤,就连朝鸢朝暝也不能近身,气得琉玉绝食一日。
当夜,九方彰华提着食盒悄悄来看她。
“——替我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琉玉双手环臂,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食盒,“否则我不仅今天不吃,明天也不吃。”
月华流转,落在九方彰华静水般的眼底。
只这一句,就挑起他心底无数妒意翻涌,他开始觉得这天地间,是不是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缘分?
琉玉与那妖鬼只见过几面,他从来没见过琉玉对谁如此上心过。
“……我可以救他。”
良久,他才说出这一句,琉玉看到他眼中有许多复杂神色涌动,最后他道:
“那你可以不生我的气了吗?”
琉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可以。”
但九方彰华想要的不只如此。
他想要琉玉像前世爱着妖鬼墨麟那样爱着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他,如今这样僵持下去,他们只会走向和前世一样的分歧。
只有一个办法。
如果琉玉只会喜欢那个人,那么,他只要先一步成为那个人就好。
翌日一早,朝暝悄悄来给琉玉递了消息,说九方彰华将在外参加清谈的家主请了回来。
阴山泽不喜欢族老们随便动用暴室审问人,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就去救出了那犯错的妖鬼少年,同时也让人解了琉玉的禁足。
“……世族最重姓氏,你如今是阴山氏的人,没个正经名字可不行。”
阴山泽在山樱树下搭起的书案上提笔顿了一会儿,写下两个字:
“就叫墨麟如何?”
妖鬼少年垂首望着书案上的墨字,脸颊上还残留着被关进暴室时与侍从推搡留下的淤痕。
他轻声问:“墨,是不洁的意思吗?”
阴山泽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是取‘绳墨’的意思。”他轻笑道,“木工以墨斗线校正曲直,这世道却没有一根能替妖鬼辨个是非曲直的墨斗线,但你的心中,应该有这样一根线。”
是非,曲直。
少年抬起头,看向踏着一地落英而来的琉玉,看向她被自己所伤的手臂。
伤到她的时候他因为太过愕然,连一句抱歉和关心都没来得及说,她就被周围的女使亲卫围了起来。
伤得严重吗?
她会生气吗?
此刻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
() 么,但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她在看到自己妖鬼之态时的惊惧失神。
这和在无色城时见到的那些眼神不同,他瞧不起那些践踏妖鬼的世族子,认为他们才是披着锦绣皮囊的怪物恶鬼。
但她不一样。
第一次见面时,她救了差点死在他手里的妖鬼。
第一次见面,她更是救了自己。
她不是那些草菅人命的世族,她是个好人,可如果连她都不能接受自己本来面目,认为他丑陋低贱,不配与世族为伍——
他又要怎么让自己相信,妖鬼从来都不低人一等,是和人族同样的存在?
“不准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
琉玉突然上前,两手捧住了他的脸,准确地说,是捏住了他的脸。
“我是被你的火吓到了而已,不是别的,下次我肯定能赢你!你别太得意!”
墨麟一动不动,缓慢地眨了眨眼。
阴山泽已从朝暝那里知晓了经过,他以扇掩唇,轻声道:
“她就是被你的妖鬼之态吓到了,不过她不只是怕触肢,怕蛇鳞,她连拇指大的虫子都怕……”
琉玉恼羞成怒:
“爹爹被飞蛾吓晕不是更可笑吗!”
“又不是一只,那可是一大片飞蛾!”
父女一人拌起嘴来,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旁边的妖鬼少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几息之前那种几乎要摧毁他的灭顶恐惧无声褪去。
原来是这样。
他重新得以呼吸。
-
有阴山泽的庇护,妖鬼少年被允许在阴山氏留了下来,还像亲卫那样得了赐名。
阴山氏的仆役侍从不敢对他明面上有什么无礼,但背地里还是对他避之不及,甚至于连他在府内的小膳房用膳,膳夫都让他自备碗筷,因为他用过的东西,旁人不会再用。
墨麟反应平淡,即便有不知他身份的小女使主动向他示好,他也冷漠避之。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但琉玉却很生气。
她最讨厌有人拉帮结派,排挤旁人,就像在学宫里钟离灵沼排挤她一样,所以,府内那些人越是待他不好,她就越是抬举他。
墨麟很快从原本守院子的普通侍从,成了琉玉的亲卫之一。
亲卫可以在她的院子里用膳。
琉玉让朝暝记下了那些背地里排挤欺凌过墨麟的人,专门在用膳的时候让他们进进出出的忙活,以便他们能清楚看到,他们瞧不起的妖鬼是怎样端坐在她下首的食案上,享用和她这份一模一样的菜肴。
琉玉对自己亲自排演的戏很满意,但转过头,却发现那沉默寡言的妖鬼并没有去看那些仆役战战兢兢的模样。
他正专注地观察着朝暝进食的动作。
一个一直像野兽般活着的妖鬼对外面的人族世界所知甚少,就连最基础的进食,也似乎存在着不小的差异。
墨麟观察着,纠正着,一点点地规训着自己的举止。
然而在朝暝眼中,即便对面的妖鬼已经以惊人的学习速度摒弃了妖鬼的旧习,他与人族仍然相距甚远,那种非人的冷峻敏锐,更像是伪装本性潜伏在人群中的怪物,在给自己披上更良善的伪装。
朝暝这顿饭吃得汗流浃背。
妖鬼不会用这种眼神直视他的主人,所以琉玉从未察觉到他这一面。
她只关注他的身体。
二叔捡回来的那只小黄狗不再瘦得皮包骨头,喜欢摇着尾巴冲每个经过的人叫唤,被她捡回来的妖鬼也不再瘦得骨骼嶙峋,唇色苍白。
墨麟很快从原本守院子的普通侍从,成了琉玉的亲卫之一。
亲卫不必再穿那套朴素服制,阴山氏的绣娘给琉玉裁剪新衣时,琉玉也让绣娘替他量了尺寸。
在选择衣料时,琉玉不知为何没有去看那些更合玉京风尚的浅淡色彩,目光停在了那些松绿色的,像是阶上苔藓般的浓绿缎面上。
如她所料,墨麟很适合这些深沉浓郁的颜色。
他身上的那种阴冷强悍在世族公子中极其罕见,阴山氏的仆役们虽然有些惧怕他,但偶尔谈及,仍然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探究欲。
可惜,浅薄地喜欢着皮囊的琉玉,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念头。
她只是偶尔会在墨麟替她清洗长发时昂着头,愉悦地端详着她一点点养出来的妖鬼。
“香露溅到眼皮上了。”
他的嗓音低沉和缓,很少有明显的情绪。
“闭上眼。”
少女顺从地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垂在莹白如玉的面颊,他缓慢地,用濡湿的指腹拂过她薄薄的眼皮,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她的肌肤,有种怪异的触感残留在他指尖,挥之不去。
“好了吗?”
她毫无防备地问。
初夏的阳光穿透紫藤花架,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在明晃晃的光斑下泛着淡金色。
墨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没有,再等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样的谎话,但指腹再一次触碰她时,他狂跳的心脏令他有种偷窃般的自厌与诡异的快.感。
骨节分明的手浸没在温水中,她的长发像海藻一样轻柔的绕过他的手指。
妖鬼在这一刻忽而有些僵硬,像是被这种柔软得轻轻一扯就能断掉的东西紧紧缚住了心脏。
那种在见到她时不断翻涌的摧毁欲愈发难以忽略,让墨麟疑心自己是否真的是嗜血残暴的怪物,否则怎么会如此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墨麟,还要多久才洗完啊,好晒啊。”
少女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抱怨的话刚说完,他挪了挪位置,宽阔肩背恰挡住晃眼的日头。
耳畔水声荡开,长发被人用柔软绢布包裹着,随即有一股温热的暖风吹拂而过,将她湿漉漉的长发烘干。
他的手掌宽大,炽热而有力。
少女将脑袋安心的放在他的掌中,半点也不担心被那骇人的异火灼伤。
墨麟的视线一错不错地定在她柔软皙白的脖颈上,明明是她将自己的弱点彻底暴露在他眼下,但他却不知为何,反而更有种无所适从的紧张。
太近了。
他被允许得离她太近了。
但当九方彰华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阴山氏府内,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抗拒她的靠近,而是因为无法接受这种靠近只是短暂的,所以才下意识为了保护自己而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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