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盏烛火,晦暗地照着两人。陆安荀趴在苏绾的膝上,脊背弓起,官袍下凸起清瘦的脊椎骨。
苏绾视线静默,缓慢地抚摸他脑袋。
任他发泄哭泣。
这是她第二次见陆安荀哭。第一次是在津阳县的时候,彼时她被高四爷抓走而跳海,陆安荀找到她时,抱着她哭了许久。
这次......苏绾没见过牛岗村的情况,但想来也清楚,因米粮而引发人命该是多么惨烈的事。
陆安荀自责,因为这是他的政令。
陆安荀难受,更因为这政令没法撤除。将士们现在就在战场上,他不征粮,死的便是千千万万将士。
苏绾一下一下地抚摸他,指腹轻柔地按压脊背。渐渐地,陆安荀情绪缓和下来,不再发出声音,却依旧趴在她的膝上没动。
好似,睡着了般。
苏绾也不扰他,见外头桑葚欲端东西进来,她忙抬手示意退出去。
桑葚探眼看了看,赶忙退出门槛,又领着其他婢女走远了。
夜幕如纱,笼罩在庭院里,廊下灯笼忽明忽暗。
苏绾盯着那灯笼又等了会,然后拍拍陆安荀的背:“陆安荀,先用膳可好?”
陆安荀“嗯”了声,坐起。
苏绾这才察觉自己膝上的布料已经湿透。
陆安荀沉默用膳,吃了半天也不见他夹菜,苏绾无奈,只好拿起筷子帮他夹。
苏绾夹什么他吃什么,直到他吃到一颗花椒后,蹙眉停下来。
“别担心,”他说:“我就难受那么一会。”
“嗯,我知道。”苏绾给她夹了块酿豆腐,试图跟他提些轻松的话题。
“陆安荀,东京城来信了,你猜这信是谁写的?”
陆安荀慢吞吞嚼饭:“我娘?”
“不是。”
“我爹?”
“不只公爹,还有一人。”
东京城林家就夏氏和林大人,以及林大人前妻留下的嫡女。只不过嫡女常年在外祖母家中,鲜少露面,况且虽与陆安荀关系融洽却并没到单独给他写信的地步。
陆安荀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苏绾笑。
“等着。”她起身:“我去取信来,你看过就知道还有谁了。”
苏绾走去内室,过了会拿了封信出来,展开在桌上。
陆安荀瞥了眼:“这是我爹的字迹。”
“你看第二页。”
陆安荀翻到第二页,赫然在最下方的空白处端正地写着“林孝璋”三个字,在字迹上还印着个小巧的手掌印。
陆安荀缓缓漾开唇,笑了。
苏绾说:“名字是母亲写的,但这手掌印却是小叔自己印上去的,可爱吧?”
年初夏氏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几个月大,这么个小小的手掌印真是萌死个人。别说,苏绾还挺爱看。
“回头我将这页裱
起来,日后给他看,让他知道,在他六个月时就给阿兄写信了。”()
陆安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饭也不吃了,就盯着信纸浅浅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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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他说:“我小时候跟着母亲过得极其艰苦。”
“父亲去世后家中没多少积蓄,母亲养我不易。她本是个柔弱胆小的妇人,但为了我,挨家挨户地找活干,后来在绣坊接一些零散的活,我们得以喘息安生。”
“但安逸日子并不长久,街坊有两个流子,看我母亲是个年轻寡妇便常常来滋扰......”
苏绾安静地听。
陆安荀继续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没去私塾读书,成天在街上跟陈淮生他们混。后来有一天回来见我母亲哭,我才知道那流子又来欺负她了。”
“她也不敢哭大声,怕我知道还撒谎说是摔倒了疼哭的。但其实我清楚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我跟陈淮生几个堵在那流子家门口,等他一出门就扔石头砸他,砸完我们分头跑。为了教训那两个流子,我成天琢磨怎么打架,于是从东街打到西街收了不少小跟班。我用一身名头护住了母亲,没人敢骚扰她,也没人敢欺负我们母子。我自觉威风,可我娘又哭了。”
“她说我该去读书,而不是在街上逞英雄,真正的大英雄不该是这样,而是为民除害,让穷苦百姓有饭吃不受欺负。”
“我当时没什么当大英雄的想法,但这句话却记得很深。后来我母亲机缘巧合进林府当绣娘,因为有林大人庇护,我跟母亲的日子渐渐过得好起来,再后来,我就去读书了。我清楚记得夫子让我们背的第一本书中提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当时就想,我该做这样的人。”
“我开始努力读书,考中状元后入仕做官。我闯荡津阳县,让津阳县富足,我治理抚州,让抚州民生恢复。我做了这么多,自认为是个救世英雄。但现在......”
陆安荀苦笑了下:“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是什么英雄,我也帮不了那些人,我甚至......”
“陆安荀。”苏绾走过去抱住他。
“怎么会?你就是!在我心里你就是英雄。你帮了很多人,帮过津阳县百姓也帮过抚州的百姓,还帮过身边的人,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否定自己。再说了......”她宽慰道:“我虽不知牛岗村发生了什么,但征粮的事你没错,错就错在世道艰难,战争残酷,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
“陆安荀,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陪着你,你要助襄王我也支持你。”
陆安荀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助襄王?”
“你还瞒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抚州时你就跟襄王联络过了,不然襄王怎么会在皇上面前举荐你当粮官总领?”
陆安荀又问:“可你现在也知道,二皇子当了太子,襄王希望渺茫,怎么还支持我?”
“支持你当英雄啊!”苏绾说:“二皇子若是坐上那个位置将来百姓必定受苦,可襄王不一样,襄王有明君之相。所以,你征粮
() 助襄王,让百姓有位贤明君主,那你可就是大英雄了。”
“谬论!”陆安荀嘴上斥责,却缓缓勾起唇来。
过了会,他道:“我虽知你的话是安慰我,但不得不承认,很管用。”
“我现在好多了。”他深呼口气。
.
次日一早,祁渊来找陆安荀,见他正在跟苏绾用膳,忙转身走到廊下等待。
陆安荀瞥了眼,三两口将粥喝完,然后走出门。
“查到了什么?”他问。
祁渊:“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告诉你信息的?”
“难不成你是来看我用膳的?”
“.......”
祁渊默了下,道:“去书房吧。”
陆安荀的书房就在隔壁,两人进去后径直关上门。
“牛岗村的事查清了,是辽国人所为。”祁渊直截了当说。
闻言,陆安荀敛了神色:“我也猜到了。”
“猜到?”
“在你没回燕山府时,我就抓了好几个辽国探子。这些探子欲图挑起官民事端,阻挠征粮计策。”
祁渊点头:“不只燕山府,此前我在池州也抓了些。没想到耶律泓手段这般周密,这人诡谲狡诈确实不好对付。”
他说:“我已命整个燕山府戒严,禁军四处搜查可疑人,但凡发现辽国探子立即抓捕。”
陆安荀点头。
须臾,祁渊问:“牛岗村的事要怎么处理?”
因为牛岗村闹出了骇人听闻的命案,一夜之间这事在菜市场传开,已经传到了范阳郡。
这政令若再强制施行显然会引得百姓不满,可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征粮不能断,陆安荀左右为难。
陆安荀没说话,坐在桌边静默思忖。
过了会,外头有人敲门。
“什么事?”陆安荀问。
“是我。”苏绾端着点心在外头:“这会可方便进来?”
“嗯。”
门被从外头推开,祁渊抬眼,却见门外不只苏绾,连苏娴也来了。
苏绾道:“适才大姐来找我说了些筹集米粮的主意,便想与你们商量一二。”
闻言,陆安荀诧异:“大姐有筹集米粮的法子?”
苏娴余光瞥了眼还在看她的祁渊,不动声色在对面坐下。
“也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子,只是指一条路罢了。”
“大姐请讲。”
苏娴道:“我听说朝廷让你筹一百万石粮,此前在乡绅手中已经筹了五十万石,还需五十万石。”
陆安荀点头:“正是。”
“我也听说你下了政令,只不过,从百姓手中征秋粮实在困难。因为临近秋收,百姓的米仓最是拮据之际,他们已经没粮了。百姓手上没粮,但其实粮商手上还有......”
她继续道:“我在金州时就曾见粮铺生意红火,每个米铺后头都有大粮仓供应。此
前我在那买一万石粮,掌柜的居然当天就交货,可见粮仓实在丰满。”
陆安荀问:“大姐的意思是从粮商手上买粮?”
苏娴点头:“正是。”
闻言,陆安荀与祁渊对视了眼,道:“其实买粮的法子我们也想过,只是困难有二。”
“其一,五十万石粮不是小数目,这笔钱我们拿不出,朝廷也不会给。”
“其二,你说的是金州有粮,而并非燕山府。眼下燕山府的粮能征的已经征得差不多了,粮商手上并无多少余粮,即便花钱买也不见得能有五十万石。”
苏娴:“这第二个倒不难解,只是钱的事,或许可这样........”
她道:“买五十万石粮不一定非得出五十万石粮的钱,可先出一半,余下的等秋税交上来后再给。生意买卖本来也有这种惯例,何况你们是官府,由官府出具凭证更可信,想来粮商也愿意协作。”
陆安荀道:“尽管如此,剩下一半的钱上哪筹?实不相瞒,因为打仗,燕山府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默了默,苏娴说:“可否向民间筹集?百姓没粮,但余钱想必还有些,官府以利相许,兴许百姓愿意借。而且这钱并非强制,有钱的自愿借,没钱的不必给。再有就是,我手上有些钱也可借出来,另外我还可写信与好友们,他们或许都能借点。这般凑的话,估计是够的。”
陆安荀琢磨了下:“法子好是好,若是两个月前,我必定采用大姐的法子。可眼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离筹集最后五十万石粮不剩二十天了。这般筹钱的法子耗时过长,待钱筹够再买粮运粮,恐怕前头战场上的将士们等不得。”
“这.......”苏娴叹气:“这筹钱法子确实耗时久了,不若用现有的钱先买一些粮如何?我手上的钱加上小妹的,或许能买五万石。”
这时,祁渊开口道:“我这也可买五万石。”
那就是十万石,离五十万石还差四十万。
远远不够。
室内突然安静起来,须臾,苏绾眼睛一亮:“我大姐说得对!”
“买五十万石粮不一定要出五十万石粮的钱。”她合掌,高兴道:“我想到个主意,正如大姐说的法子,只是手段更直接些。”
三人看向她:“何意?”
“我大姐说花一半的钱先买粮,这是商市惯常的规矩,可若是不花一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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